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浮士德從何處獲得精神力量

在這部氣勢磅礴、想像奇詭的戲劇里,多次出現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場景,和一些難以理解的精靈。在那種氛圍里,浮士德受到的感染和激發,每一次都像一次精神的洗禮,使他更加富有生氣,雄心向上。作者將這類地方稱為「自然」,這個自然同我們一般觀念中的自然有很大的不同,她不是人類生活的外在的背景,而是具有靈性的、人格化了的風景,或者說,她就是潛意識的王國,藝術的王國。這種風景又因脫離了觀念而顯得深不可測,十分曖昧。

「——對於永遠主宰一切的自然,你們都感覺到它神秘的功效,而從最深的地層,不斷向上透露出生動的徵兆。如果四肢疼痛,身上什麼地方不舒坦,那麼馬上拿起鍬鎬去挖掘:樂師就在這下面,財寶就在這下面!」

這段話已明確指示了人的精神財寶在何處。它在地底,也在那些險峰的溝壑里,總之它在人沒有去過的地方。每當浮士德遇到煩惱或生活中要出現重大轉折的時候,他就來到了風景奇異的地方,那些地方正如梅菲斯特所說:

「不僅是金銀珠翠,連這種名酒的精華,都為黑夜的恐怖所籠罩。智者在這裡孜孜不倦地探討;白晝識寶,是開玩笑,秘方得在昏暗中才能見效。」

梅菲斯特帶領浮士德所去的第一個讓奇蹟發生的地方是女巫的丹房。他在路上告訴浮士德,要想獲得青春的活力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同外界的自然融為一體,每天勞作,變成像牲口一樣的自然物;另一個辦法則是通過女巫的魔術變年輕。浮士德不願變成自然物,只好懷著抵觸來求助於女巫。

這一場晦澀的戲所表演的正是那些古老的精靈在進行真正的創造的過程。那種過程是非常神秘的,梅菲斯特說:

「熬藥這項工程不僅需要技術和學問,還需要耐心。一個人平心靜氣幹上多少年,只有時間才能促進微妙的發酵。有關的一切都非常稀奇古怪!」

黑暗的靈界不需要權威,只需要運氣和信念,激情的猿類進行著只有它們自己能懂的、深奧的工作,那些工作非常類似於人的潛意識中的繁忙活動。浮士德似懂非懂地站在它們中間,一直注視著一面鏡子。突然,奇蹟出現了,他從鏡中看到了最美的女人,心中的肉慾騷動起來。梅菲斯特則將猿們稱為「坦白的詩人」。女巫從火焰中降落了,她是靈界的主人。

她一出場就顯出嚇人的粗俗,同梅菲斯特進行猥褻的交談。他們在表演給浮士德看:只有下賤地執著於自己的本能,才有可能進行創造;人的活力就來自於這口烏七八糟的大煎鍋里,當然還需要符咒的魔力(靈感)。女巫的符咒顯示著非理性的巨大威力:

「學問威力/無所不至/惜不為世人所知/誰人不思/始可贈之/其將不意而獲至。」

她在促使浮士德的深層記憶起變化。她將莫測高深的矛盾符咒念了又念,為的是挑動浮士德的情慾,讓這情慾促成他的事業。浮士德喝了她給的古怪的藥酒之後立刻春情大發,變得無比輕浮,迫不及待地要享受世俗生活。

這個晦澀場面的表演不由得讓人感到,人的精神總是同某種神秘相聯,深層的記憶在那暗無天日之處主宰著一切;那種記憶當然並不是亂七八糟的,但它們只圍繞一種衝動發展,無人可以預測它們的形式。人同古老精靈進行的深奧交流就是藝術創造,人在過程中似乎是被動的,如同浮士德一樣心神不定、不知所以然的,這種情形在創作中叫做「讓筆先行」。

浮士德拿著梅菲斯特給他的鑰匙到達了女神們——「母親」所在的地底。這一行動究竟是精神的上升還是下沉是搞不清的,梅菲斯特說:「全無所謂」。意即上升與下沉是一回事,天堂與地獄是一個地方。

人的意識的深海底下到底有些什麼呢?擺脫了一切物象的純精神是怎麼回事呢?沒有時間與空間,只有「母親們」在其間漂浮的太虛幻境是什麼樣子呢?作品裡沒有說,因為沒法說。人的語言只能說人間的事,只能在執著於世俗的同時去追求、嚮往那種純而又純、近乎虛無的境界。但沒法說的事是存在的!浮士德的一切辛酸痛苦的體驗都是源自那個地方,源自那個「太虛幻境」。然而即便將世俗撇開追溯到底,也會發現本質自身是一個矛盾,因為精神只能依附在「物象」上頭髮展、顯露自身。浮士德說:

「我的幸運可不在於麻木不仁,毛骨悚然才是人情最好的一部分;儘管世人對它感覺遲鈍,一旦染上身來,就會深深感到不可思議的事情。」

在追求母親們的時候,人會產生「毛骨悚然」的死亡意識,浮士德迷戀上了這種意識,破釜沉舟地要探索到底。其實在戲的開頭,他打算喝下毒酒的瞬間,他就已盡情體驗過這種情境了,不過這種體驗是不知滿足的,如毒品上癮。藝術追求的一生,便是死亡體驗的一生,越到臨近終點越急迫。當然浮士德又不是為了永久地與母親們呆在一起而去地底的。梅菲斯特說:

「……你就可以把英雄美人從陰間召喚來,你是第一個敢於擔當那件事業的人;它完成了,而且是由你完成的。」

如同人要擺脫世俗進入幽冥的王國一樣,人也需要從那個王國脫身出來進入世俗。藝術家所做的是交合的工作,一切都顯得很曖昧,只有莫名的衝動引導他前行。那一次又一次地逃離卻原來是為了更好地深入世俗,而一次又一次地深入世俗則是為了下沉(或上升)到「太虛幻境」。沉溺於人間女色的浮士德這樣歌頌道:

「哦母親們——讓我憑藉你們的名義吧!——你們登極於無邊無際之中,永遠孤居獨處,卻又和藹親切。在你們頭頂周圍,飄浮著生命的種種形象,並沒有生命,卻活潑敏捷。凡在所有光彩與假象中存在過的,仍然在那兒活動著;因為它們希望千古不滅。於是,萬能的母親啊,你們便將它們分攤給白晝的天篷,給黑夜的穹隆。」

見過了母親的他就如同全身充了電一樣,一心要在人間追求美的化身。奇妙的交合孕育的果實在生命中壯大起來了,見識過美的真實肖像的他,無論在人間的什麼地方,都能將「她」馬上認出來。他說:「誰認識了她,誰就非要她不可。」這個「她」就是美的化身,他在女巫的魔鏡中,在地底看見過的形象,現在在現實中具體顯形為海倫了。他要這海倫屬於他,只有如此,他才能建成「雙重王國」(溝通兩界),讓精神同幽靈(死亡)對抗。

人在幽靈面前是多麼渺小!然而就是這渺小的人類創造了自己不能完全理解的靈界,並運用自己身上不滅的活力來與這靈界不斷溝通。只要浮士德活一天,梅菲斯特就要讓他保持這旺盛的生命力,而梅菲斯特的法寶就是讓他去那「無人去過」、「無法可去」的奇怪的地方。梅菲斯特在這裡表演的,也是藝術同人生的關係。浮士德離不了那種奇境,有了她,他的陰暗猥瑣的世俗生活才變成了光明。

珀涅俄斯河上游也是那種奇境。那是一個直覺的王國,各種精靈說著常人聽不懂的話,只有梅菲斯特說:「我那麼快就習慣了這裡的民風,每個人說的我都聽得懂。」 因為他自己是屬於這種地方的,或者說凡這種奇境都是作為藝術自我化身的梅菲斯特的故鄉,所以他才會如魚得水。在他的啟發之下,浮士德也感到了可怕的精靈們的魅力:

「想不到醜陋之中竟含有偉大、優異的風度。」

「那些無與倫比的形象,就像我所見的一模一樣。我渾身充滿了神奇的力量」

在一座從前是地獄,現在由內在爆發而升起成為與天體連接的險峻的岩峰上,浮士德同梅菲斯特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討論。浮士德認為自然的特點應是和諧安寧。梅菲斯特反駁他,以自身的經歷告訴他,自然內部充滿了最可怕的矛盾,她總在咆哮涌動,她的分裂從不停止。從他們所立足的這個岩峰的來歷和成因,就可以推測出那種變遷的恐怖。而認識這個自然,既是他梅菲斯特的義務,也是浮士德必須做的。他們將不斷地在自然中留下記號。「魔鬼當時在場,這才是名譽攸關!」 認識自然在劇中就是認識自我,獲得了認識的人才可以更好地在人間追求事業。梅菲斯特總是讓浮士德參觀靈界的風景,讓他將認識一步步深入。

一旦讀者能夠將風景人格化,就不難理解作者的追求了。獅子們,美人鳥們,寧芙們,螞蟻們,奇怪的山民們,這些直覺的精靈們都在訴說著人的原始慾望。他們的居所,也是最為古老的原始地帶,那些地方埋藏著人類用不完的黃金,只不過這黃金沒有世俗的價值。精靈們(螞蟻或山民)「沉靜地通過迷宮似的縫隙,工作在充滿金屬氣味的貴重氣體里;他們不斷地分離,試驗,結合,惟一的願望就是發明一點新東西。他們用具有精神力量的輕巧手指,造出了一些透明形體;然後在晶體及其永恆的沉默中觀察上界的變易。」 這也是詩人凝視自己的靈魂深處時所看到的東西。那些精靈們反覆告訴人,人到底需要什麼;在通常情況下人並不聆聽,只有梅菲斯特這樣的半人半獸的怪物才會不停地關注他們的聲音。梅菲斯特召集的那三個粗俗的山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