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梅菲斯特導演的聖戰

所謂靈界,也就是人的精神世界,是一個有無限層次的所在。《浮士德》一劇中的皇宮,就是靈界在人們眼中的縮影。作為這個世界的核心人物,至高無上的皇帝的意志卻總是模稜兩可,他竟然要遵照梅菲斯特的安排辦事。要理解這種現象,就要弄清這個王國的結構。皇帝是王國的最高理性,一切政令都從他這裡發布,但這個皇帝的內心又是十分搖擺不定的。為什麼呢?因為王國並沒有按理性(或稱公道)治理,一切政令都得不到實施,惡勢力自行其是,弄得整個國家即將分崩離析,皇帝本人一籌莫展,他的尊嚴也要成為犧牲品了。人怎樣才能駕御王國自身的惡(生命力),使它那泛濫的洪水在理性的渠道里流淌呢?這種不可思議的渠道應根據什麼來修建呢?在這危機的關頭皇帝迎來了王國的救星梅菲斯特——這位精通人性的魔術大師。

「是什麼受詛咒又受歡迎?是什麼被渴望又被驅逐?是什麼永遠受到保護?是什麼被痛斥並被控訴?是誰你不敢把他喚來?是誰的大名人人喜歡聽到?是什麼走近了御座的台階?是什麼作法把自己趕跑?」

梅菲斯特一出場就用弄臣的方式將自己的身份描述了一番,這番描述實際上使他自己暗中贏得了皇帝的信任。當然也可能是皇帝早就盼著梅菲斯特的解救。大臣們紛紛向皇帝訴苦,談到惡勢力的可怕,談到國庫已經耗空,滅亡的命運就在眼前。於是皇帝向梅菲斯特討教。梅菲斯特告訴皇帝要想充實國庫,維持王國的活力,使政令暢通,其辦法不是去抑制惡勢力的蔓延,而是獲得更多的金錢。金錢在劇中有種褻瀆的意味,它隱喻著人的生活的理由和依據,它實際上是原始慾望的對象化。對黃金的起源梅菲斯特是這樣解釋的:它們誕生於恐怖時代的異族混戰之中,現在被埋藏在地底,「只有靠天才的自然力和精神力」才能讓它們見天日。他又說,既然這些個黃金(數量無限)是屬於皇帝的,皇帝就可以用它們做抵押,以此來為王國的各項開銷注入資金。梅菲斯特還唆使宮中的星士別有用心地進行說明道:

「如果太陽和太陰代表金子和銀子結伴同行,那就會出現皆大歡喜的人生!其餘的一切無不有求必應:宮殿,花園,酥胸,紅顏等等,這位博學之士都可弄到手,我們做不到的,他則無所不能。」

這裡表演的,實際上是人怎樣為「惡」找依據,或者說怎樣曲折的將自發的惡變成有意識的善。梅菲斯特要乾的,是一樁極為隱晦的事業。他要讓人的生命力在藝術生存的境界里發揮到極限,讓人在誤解(有意識自欺)中獲得生之輝煌。而要達到這個,人首先得有虔誠的、類似宗教的情懷,決不能急功近利。如他借星士之口所說的:

「首先,我們必須持齋守戒,同上帝和好,才能托天保佑,挖出地下的財寶。須知行善才有善報,血氣平和才能快樂逍遙,壓榨葡萄的人才能喝到酒,增強信心才能把奇蹟等到。」

所謂「快樂逍遙」只不過是種引誘,為了煽起慾火。此處是藝術(梅、星士)在向人的理性(皇帝)說話。人不能放任自己的慾望不管(那樣的話很快會枯竭);人也不能壓制慾望,讓它馴服;人只能依據既真實又虛幻的理由(深層的慾望、地下的黃金)不斷地在認識中生存。人解決不了生存的矛盾,只能讓這矛盾展開;人反而還要促進矛盾的發展,直至最後達到聖戰的最高階段。由於生存的理由藏在地底漆黑的礦脈里,人要去探寶,就必須認識死亡,進入昏暗恐怖的、排除了善惡之分的地帶,使自己換一副眼睛。而獲得成功的希望不在於權威只在於幸運。所以在這項工作中,智慧要讓位於虔誠,人的推理要讓位於靈魂深處的衝動。

為了讓皇帝認識黃金的性質(也就是認識自身慾望的本質),梅菲斯特策划了一場奇怪的、狂歡的化妝舞會。這個舞會上所演出的,就是人心深處那一對矛盾的真實情景,以及人怎樣去那陌生的情境中探寶。作為慾望化身的財神普路托斯,「只關注哪兒有什麼欠缺需要補足;他樂善好施的純粹興趣,超過了幸福和佔有。」 報幕人認為他是一位氣度威嚴的君王。他帶著大批財富坐在豪華馬車上穿過人群,卻能做到並不把人群分開。他的形象在告訴觀眾:慾望就是「欠缺」,就是饑渴,它無處不在,所以「最富有」。它是生命的形式,但它又沒有實體。所以人一旦將它對象化(比如用黃金的外形來固定),它立刻化為烏有。慾望最為濃縮地體現在詩裡面,讀詩的人內心被激起強烈的饑渴,這饑渴就是生命衝動的形式。

與普路托斯同行的,是被他看做「親愛的兒子」的御車少年。這是一位十分美麗的、靠「揮霍自己的家私來完成自己的詩人」,他隱喻著人的生存與死亡的意識,是對慾望的反省,簡言之,他就是我們常說的「詩性精神」。他也和普路托斯一樣無處不在。他對普路托斯說:

「你在哪兒,哪兒就會富裕;可我所到之處,人人都覺得有顯赫的收成。即使他常常困頓於荒謬的生活,他是應當投靠你還是投靠我?投靠你,當然可以優遊歲月;跟我走,卻得不斷地工作。我的事業不是秘密完成的,我一呼吸就暴露了自己,那麼,別了!承蒙你慨允我造化好;可你輕輕一喚,我馬上就回來應卯。」

這一段深奧的話講的就是作為詩意化身出現的御車少年在人性中的作用。生命的意識體現為生之否定,向死亡的皈依。但否定不是目的,否定是種表演姿態,其目的是為了達到更為真實的生存,也就是以死為前提的濃縮的生存。所以作為詩性精神的御車少年與慾望之父普路托斯的關係如普所說:他既是他的「精魂的精魂」,能夠時刻按他的心意行事,他又是他親愛的兒子。也就是說,人的深層慾望要依仗於深層意識來啟動,而人的深層意識又來自於深層的衝動。普路托斯和御車少年這一對最原始的矛盾從地底駕著馬車來到人群中,他們肩負的是為人們啟蒙,使人的自發的慾望變為向上、向善的動力的任務。

普路托斯下車將財寶的箱子打開,人群蜂湧而上去搶寶,但黃金馬上變成了烈火,燒得眾人紛紛後退。普路托斯就地畫了一個魔圈,大批隊伍擁著化裝成大神潘的皇帝進入了魔圈,目睹了普路托斯表演的奇蹟。慾望是黃金,又是火,最後還是虛無。皇帝經歷了奇妙的體驗:火從最深的峽谷燒起,越燒越大,燒毀了一切,差點把皇帝都燒死了,這時普路托斯才用魔術降下雨水,將大火熄滅。普路托斯表演的目的並不是如報幕人說的:

「哦青春,青春,你難道不能節制一下尋歡作樂的分寸?」

因為皇帝接受了這次教育後這樣說:

「我倒想多來些這類玩意兒……我似乎成了上千條火蛇的國君。」

顯然,梅菲斯特不是要皇帝「節制」,他只是要皇帝認識。提高了的理性才能更好地深入底層的意識,因為騷動的靈界畢竟離不了理性的統領;而對慾望的認識不會導致壓制,卻是促使它更為盡情地發揮,這也是聖戰的根源。

梅菲斯特讓皇帝用假財寶(鈔票)進行流通,繼續他塵世的揮霍。這個被浮士德稱為「高深莫測」、「至高無上」、「最傑出的人物」的皇帝,深深地領會了梅菲斯特的用心。他的狀態就如浮士德所描繪:

「走下去,走下去——瘸瘸拐拐,跌倒又站起,然後跌個倒栽蔥,咕咚一下滾到了一起。」

這就是具有自我意識的人在世俗中的真實刻畫。皇帝在等待——一邊生活一邊聽梅菲斯特的將令,他顯得沉溺於污濁之中不能自拔。但梅菲斯特一邊惡毒地嘲諷他一邊判斷說:「活人總該有希望!」梅菲斯特說這話的口吻同天主很相似,也許他在人心中的地位就類似於天主。

時機成熟,內部的矛盾白熱化,政權更加搖搖欲墜,敵方自立了偽帝,皇帝終於被迫進行聖戰了。這是怎樣一種「聖戰」呢?用浮士德的話來說就是「耍把戲,裝幌子,搞詐騙」,用巫術操縱,率領一群像「鬧得凶」、「撈得快」、「抓得緊」這樣的烏合之眾去奪取勝利。但這種表面毫無意義的混戰因為有了梅菲斯特的操縱就變成真正的聖戰了。如梅所說:「記住你的目的,就能堅定你偉大的意志。」一切都是「比喻」,人必須行動。皇帝心中也很清楚他必須有對立面才是真正的皇帝,他要通過戰爭來激化內心的衝突,在心的張力中去追求夢中的勝利和榮譽:

「當年我映照在一片火海之中,火焰兇殘地向我撲來,我覺得我的胸膛早就烙上了獨立的鈐記;這雖然只是假象,可假象也十分宏偉。我曾經迷惘地夢見過勝利和榮譽;我要把過去荒唐蹉跎的一切加以彌補。」

獨立的精神要承擔肉體犯下的罪惡的報應,只有在這承擔中,榮譽才會出現在「夢中」。看穿了這場戰爭的本質的皇帝知道聖戰的雙方都是偉大的,因為都是為了擁護他或反對他而戰。他要讓理性遵從本能又統領本能,將戰爭打到底。他放棄指揮權,拿自己的頭顱抵押給梅菲斯特,退居幕後監控。這一切無不令人想起藝術創造瞬間的情景,聖戰不就是創作的高潮嗎?藝術家心靈中如沒有皇帝、這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