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生活就是創造

在《浮士德》的序幕里,作者通過三個人物對自己內心的困惑作出了很好的分析,並且借劇場經理的口道出了本劇創作的宗旨:

「在我們德國舞台上,人人都按照自己的心意在排練;因此,今天請別為我節省布景和機關!充分使用大大小小的天光,星星也不妨糜費一下;還有水,火,懸崖峭壁,飛禽走獸,一樣也不能短欠。那麼,就請在這狹窄的木板屋,去步測天地萬物的整個領域,以從容不迫的速度從天堂通過人間直到地獄!」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段話不是那麼容易看懂的。只有弄清了全部劇情之後,才會懂得,「天地萬物的整個領域」,人間,天堂,地獄等,指的是人的精神領域,也就是所謂「有靈性」的那個領域。以這點為前提,由作者的一些描繪帶來的困惑也就可以逐步澄清了。可以說,整個劇是在一個博大的心靈之內演出,雖然道具、背景、人物身分等全是從世俗中搬來的,但詩人以「化腐朽為神奇」的本領將它們賦予了全新的意義。

關於「生活」的內涵,梅菲斯特是這樣說的:「所有的理論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樹常青。」 生活就是生命的活動。在這裡它決不等於一棵樹、一隻鳥、一條魚的生活,也不等同於缺乏自我意識的庸庸碌碌的生活,甚至也不是指一般的社會生活。作者所說的生活,是基於生命的個人的創造,或者說藝術化了的精神生活。當浮士德這個飽學之士已精通了一切觀念,就連前人的優秀文化遺產也不再能使他精神上滿足時,他的惟一的出路便是自己來進行創造了。「太初有為」指的就是這種創造性的生活。只有通過創造,他才能讓先人的精神從故紙堆里復活,他知道:「從祖先繼承的一切,需要努力獲取才能佔有。」 整個劇情所表演的,都是他怎樣去創造自己的生活——一種藝術化了的生活,他用自己白日夢似的真實體驗,為他頭腦里的觀念注入了生命,使那灰色的理論發青,生長,並徹底屬於他自己。

藝術化了的生活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呢?看完全劇才會體會到,那就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表演的那種每時每刻重新開始的、執著於本能的向上追求。這樣一種沒有退路的生活有它非常可怕的一面,所以一開始,浮士德就必須將自己的靈魂抵押在梅菲斯特手中。此舉的意義在於,讓浮士德在每一瞬間看見死神,因為只要一停止追求便是死期來臨。這種生活的可怕還在於:它內部包含了致命的矛盾。創造的成果總是抓不住,一瞬即逝,留下的只是令人嫌棄的肉體,而又惟有這骯髒猥瑣的肉體,是人的創造靈感所依賴,所寄生的地方。被梅菲斯特如催命鬼一樣逼著不停向前沖的浮士德,所過的就是這樣一種雙重可怕的生活,這也是真正的藝術工作者所過的生活,雖則可怕,但比起此前那種死一般的苟延來,實在是令人無比興奮的。

由此看來,浮士德從書齋走向廣大的世界就是從學習他人轉向自己內心的自由的表演,主動的做夢,貪婪的僭取,最後,狂妄的建造,當上帝的嘗試。

浮士德剛剛鼓起勇氣準備投入生活時,就被他自己喚來的地靈嚇出了一身冷汗。從地心走出來的精靈以極端的粗俗與陰森森的空靈混合在一起的嚇人的相貌令浮士德全身發抖。但他馬上明白了,這就是生命的真相,人要創造,就必須兼有地靈身上的兩極,將生死之間的張力拉到極限,如果沒有這個底氣,就不要去敲地獄的門。人的確不像諸神,不能隨心所欲,也沒有優美的風度,但人的創造是任何神都做不到的,他能用特殊的本領將生死兩界統一,僅此一點,人就不必一味為自身肉體的猥瑣而自慚形穢了。地靈將浮士德殘忍地「踢回到毫不可靠的人類命運」,使他感悟到要創造就得聽從本能的衝動,掃除一切傷感猶豫。但這又不等於麻木不仁或有了辯護的借口,而是沉痛意識到,並承擔醜惡的肉體犯下的罪惡。這才是達到了善。

「即使心靈臻於最莊嚴的境界,也總會有各種異質攙雜其間;我們達到了今世的善,更善就可以叫做妄想和虛幻。給與我們以生命的美妙情感,就會僵化在塵世的擾攘裡面。」

卻原來「生活」就是到地獄裡去攪它一通,把自己身上的元氣耗盡。而所謂地獄,也就是藝術家眼中的人間,它同天堂也是相通的。於是浮士德同少女瑪加蕾特開始了這煉獄與天堂合二而一的體驗,在罪孽深重之中顯示青春之力的美麗。一個老掉牙的愛情故事被注入了創造的活力。浮士德在這場愛情中用他不懈的努力,承擔到底的決心證明了「人的尊嚴不會屈服於神的決心」。他雖不能變成神,其意境已相當接近,所以說人是「神的肖像」。

浮士德的這種特殊的生活從一開始就是向著內面的縱深的方向發展的。精神要擴張,要豐富,就得不停地從惡俗的人間(肉體)攝取能量,然後將那黑洞洞處所的無限礦藏開採。這樣一個過程也可稱做白日強行做夢。早已消逝的古代美女海倫,就是被梅菲斯特和浮士德用蠻橫的強力,通過神秘的方式生造出來的女人,而他們自己,也在這場美夢裡充當了主要角色,他們將虛幻變成了真實。人人都做夢,但主動做夢,用意志使肉體消失,然後又以美的形式再現,是藝術家的工作。用這種方式創造的生活是自己從未體驗過、而又日夜嚮往的生活。所以偉大的藝術創造物並不是凝結著創造者已有的(意識到的)體驗,相反它正是排斥已有的體驗,強調每一瞬間重新開始,以全新的、異類的姿態脫穎而出的。這也就造成了作品的不可捉摸的特點,因為在已有的現實中找不到它的參照物,它是不可比的。海倫這個形象就具有這種特點。她似乎是粗俗的、追求肉慾的女人,但在她和浮士德的關係中我們找不到關於這方面的描述,一切都瀰漫著一種空靈之美。只有一點是肯定的,她把浮士德引向了高層次的體驗,又用自身的幻滅促使他的靈魂再生。

從女巫的丹房到地底飄浮的母親們,再到最後建立自己的精神王國,是浮士德的心路歷程。這個過程是隨著創造的發展而越來越深刻,越來越抽象的,它永遠沒有盡頭,只有生命的消失能讓它中止。浮士德進入女巫的丹房就是他第一次同藝術奇蹟謀面。這是一次全新的、意識不到的深層體驗,精靈們的胡言亂語和看不明白的工作顛覆了他的邏輯思維,他在陌生而強烈的刺激之下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粗野的、情慾旺盛的放蕩青年。用一杯春酒墊底,他決心去開拓自己從未有過的生活了。他用「舊瓶裝新酒」的方式譜寫了他同瑪加蕾特的悲歌,這是人間煙火味很重的第一次創造。

梅菲斯特最清楚浮士德的發展方向,所以他用計誘使他去地底,他知道那裡有更為深奧的精神在等待浮士德。於是浮士德拿著梅菲斯特給他的鑰匙(原始之力)歷經千辛萬苦到達黑暗的地底,同更高層次的藝術謀面了。這一次體驗同樣無法言說。精神洗禮之後生命力高漲,更加心高氣傲的浮士德創造出了他同海倫之間的愛情絕唱。這次戀愛比前一次更像夢,人間煙火味也要少得多,但它仍然藉助了世俗的材料——希臘美女海倫的故事。只不過那箇舊故事在這場愛的實踐中已化為一些淡淡的影子背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同樣可以借用任何故事,想像的和歷史的。

也許就因為精神建立過程中使用了現實的材料令浮士德沮喪,他的野心更加高漲了。他要過一種純精神的生活。這種純精神生活又不同於他的助手瓦格納的生活,它不是躲在書齋里的古怪創造,而是合乎理性地在海邊圍出一塊疆土,建成一個開放性的自由樂園。工作快完成時浮士德才知道,這樣的精神王國是不可能排斥世俗的入侵的,老夫婦的事件使他陷入深深的絕望,他在世俗情感的糾纏中不能自拔。但他決不放棄,他非在有生之年將他的王國建成不可,這就像在本屬於他的非理性的海洋之濱用身上的理性來對付這海洋,自己同自己作戰。雖然實際上他直至死也沒有完成最後的創造(這樣的創造不可能完成),但一個人一生中能不停地創造,這該是什麼樣的幸運啊。

一個凡夫俗子,是怎麼能夠接近上帝的意境,把自己的生活變成藝術的創造的呢?其根源在於他體內的那個梅菲斯特的躁動。梅菲斯特是人性深處的矛盾體,是有與無、生與死、理性與非理性之間進行殊死搏鬥、而又處於統一之中的形象,是他將衝動給予了浮士德,使得浮士德成就了偉大的幻想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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