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梅菲斯特為什麼要打那兩個賭?

作為否定的精靈出現在劇中的梅菲斯特,一開場就同天主打了一個賭,他決心要運用自己全部的計謀與力量,將浮士德博士的靈魂弄到手,並使這個靈魂下地獄。「無人能探測其深淺」的天主同意了他的行動。梅菲斯特進入浮士德那哥特式的充滿頹廢的書房,通過辯論激起浮士德的好勝心,同他打了另外一個賭。這就是假如浮士德對生活滿足而停止了奮鬥,他的生命就得馬上結束。

一般的印象是,梅菲斯特是作為對生命的否定的角色而出現的,他同天主、同浮士德的較量是生與死、善與惡之間的較量。但這只是表面的印象。如果我們能夠破除庸俗化的社會批判學的觀念,將作品作為一件藝術品來久久地凝視,就會感到那種膚淺的先入之見被徹底顛覆,作品的豐富層次逐一顯現。歌德在這部偉大的作品中要說的,是人性當中那個最為深邃的王國里的事。那個王國又是無邊無際的,對它的探索,是一切優秀的詩人的永久的題材。

那麼,梅菲斯特,這個不可捉摸的、內心曲里拐彎的角色,他為什麼要同天主和浮士德打那兩個賭?真的是為了否定生命的意義,否定人類的一切徒勞的努力,為了讓人的靈魂下地獄嗎?還是有不可告人的、正好相反的目的?為什麼他的一舉一動都如此的自相矛盾、不可理解呢?為什麼他的話語裡面,有那麼多的潛台詞呢?他引導、協助浮士德所創造的,轟轟烈烈的生命形態所呈現出來的東西,到底是有意義還是無意義?他和天主、和浮士德,到底誰勝誰負?

在那古老的書齋里,被種種先人和自己的觀念包圍著,不可抗拒的頹廢壓倒了浮士德,絕望之中,他試圖通過「魔術」(也就是藝術的體驗)來重新認識生活,認識人性的根源。他認為只有這樣,「我才感悟到,是什麼從最內部把世界結合在一起,才觀察到所有的效力和根基,而不再去搜索故紙堆。」 這時他便聽到了來自靈界的奇妙的召喚,地靈向他揭示了他本身的力量,慫恿他打開心扉,進入藝術生存的境界,用創造來激活現存的一切,從中發現自然(靈界)的本來面貌。

但要找回生命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浮士德已經在觀念中度過了差不多一生,四肢已經麻木,感官總是關閉,尤其是那種出自理性的內在的否定力量,總是撲滅一切生的慾望。對於這樣一位精通一切觀念的博士,重新生活意味著孤注一擲,意味著同死亡晤面。被他從自己生命深處喚出的地靈,以它陰森的外貌,決絕的姿態,告訴他說:「你並不像我。」那就像一聲雷霆般的呵斥,打垮了浮士德的生的意志,也讓他看到人類認識的限制——人只能認識他能夠認識的東西,人的想像力是同地心的引力(世俗)妥協的結果。人並不像諸神,也不能像上帝那樣隨心所欲地創造,所以人永遠達不到終極的善與美,天生的缺陷限定了人苟且的生存方式。但這個奇怪的地靈顯然不是要打垮浮士德,而只是要激活他。

不服輸的浮士德重又聚攏自身的意志。他知道真正的認識需要以身試法,人必須拚死去撞那地獄之門,才有可能找到通向永恆體驗的通道。裝毒酒的小瓶既可以給他徹底解脫(他如此厭倦這無聊的人生),又可以給他在臨死前領略最高生存的希望。他沒有真的死,只不過進行了一次死亡的演習。藝術的境界要求他活著來體驗死。情感上經歷了驚濤駭浪的浮士德,從此改變身份,開始了真正的藝術生涯。這也是地靈所希望於他的。

梅菲斯特在浮士德藝術生涯的起點出現了,一切都是那樣水到渠成。他似乎是浮士德下意識里召來的,但也許是他策划了浮士德內心的這場革命?不管怎樣,他馬上敦促浮士德去生活,並在那之後否定這生活;但他的原意又不是真正的要浮士德否定生活,而是一種不可告人的意圖,假如他要否定生活,最簡單不過的辦法就是當時跳出來慫恿浮士德喝下毒酒。

缺乏宗教信仰的浮士德在自殺表演中獲得了新生,他模糊地意識到自己的信念在天與地之間,於是重新感到了大地的引力、生活的喜悅,他趕跑了批判的理性,決心負罪生存。當他這樣做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並不能如常人那樣享受生活,兩股相反的力量仍在殊死扭斗。

「在我的胸中,唉,住著兩個靈魂,一個想從另一個掙脫掉;一個在粗鄙的愛欲中以固執的器官附著於世界;另一個則努力超塵脫俗,一心攀登列祖列宗的崇高靈境。」

在相持不下之中,矛盾就深化了,沉到了意識的底層。深化了的矛盾以梅菲斯特的形象出現在浮士德面前,浮士德覺得他似曾相識,而又那樣地陌生。他是誰?他是生命和意識的扭斗,他是浮士德的藝術自我。浮士德厭惡他的專制與粗俗,卻又嚮往他的預見力與深邃,不知不覺地變得離不開他了。

梅菲斯特用生活的哲理鼓起了浮士德的勇氣,掃除了他的頹廢,並以一紙契約堵死了他的退路,讓他從此踏上了豐富和發展自身靈魂的旅途,去領略奇妙的人生。這種用血簽下的、恐怖的契約,這種不顧一切的生存,就是藝術家自身的寫照。表面嘲弄、否定一切,暗地裡則無時無刻不用感覺,用原始衝動來激發浮士德的梅菲斯特,同浮士德開始了這種如魚得水的合作。

浮士德的第一次生的嘗試,便是在梅菲斯特的幫助之下返老還童之後同瑪加蕾特的戀愛。這是一次火一般熱烈的、結局悲慘的戀愛。梅菲斯特這個先知在整個事件中的態度十分曖昧。似乎是,他從頭到尾都在對浮士德的熱情冷嘲熱諷,並不失時機地指出浮士德的「惡」的本性,給人的印象是他將這場戀愛看得一錢不值。而在同時,他又生怕浮士德不將這場戀愛進行到底,從此退回到他的觀念中去:

「可憐的凡夫俗子,你沒有我,怎麼過你的日子?這麼些時,是我把你的胡思亂想醫治;要不是我,怕你早已從地球上消失。」

「誰勇敢堅持,誰就永生!」

以上的自白已闡明了他的原意,即,他要求浮士德在絕對否定的反省中衝撞,用靈魂深處的「惡」和非理性開闢自己的活路。衝撞一刻不能停,反省也同樣一刻不能放鬆。浮士德憑本能行動,一舉一動都符合了梅菲斯特的預謀,他的悲劇性的結局呈現出人類永生的希望。戀愛的結局在老謀深算的梅菲斯特心中早就是清楚的,他感興趣的是過程。他,作為浮士德心靈深處的精靈,要看看自己的肉體究竟有多大的張力,是否能將這場世俗的愛發揮到極限,是否能真正配得上「神之子」這個稱號。

純真的瑪加蕾特被審判了,接著又被拯救了。浮士德也被自己審判了。他能否得救?這個問題要由他自己來回答,更要由他的藝術自我,那反覆無常、難以揣摸的梅菲斯特來回答。

被生命的否定打倒在地的浮士德,以他那百折不撓的彈性重又蘇醒過來,聽到了太陽——這個最高理性的召喚。但太陽的光焰過於嚴厲,浮士德決心背對他在自欺中繼續向最高的生存攀登。當他面向大地時,陽光就轉化成了彩虹,不但不妨礙,反而激勵他進行新的追求。

而引領浮士德向前發展的梅菲斯特,現在要幹什麼呢?他們已經領略過世俗的風暴了,現在他們要一道向地底——這更深層次的生存進軍。他已經看出浮士德具有亡命之徒的勇氣,和無與倫比的韌性,這正是下地獄所需要的氣質。

梅菲斯特在皇帝的行宮裡展示了世俗慾望的虛幻性之後,獲得了認識的浮士德沒有打退堂鼓,躍躍欲試地要立即開始第二輪的生存。他要運用自身原始的衝力——梅給他的鑰匙——進入那「無人去過」、「無法可去」、「通向無人求去之境」的地底,去尋找萬物之源的「母親」。梅還告訴浮士德,他的鑰匙並不是妖術,人只要在旅途中排除一切依傍,成為真正獨立的孤家寡人,就會到達那個「永遠空虛的地方」。在那個地方,人什麼也看不見,也聽不到自己的腳步,找不到可以歇息的堅實地點。就是在這個既像天堂又像地獄的地方,令人毛骨悚然(因為她們身上的死亡氣息)、只有形式缺乏實體的最高精神——母親們——在黑暗中飄浮。

浮士德經歷了梅菲斯特為他安排的地底的精神洗禮之後,就同純美與肉慾的化身海倫會面了。對於浮士德來說,這是一次更為輝煌而又合他心意的結合。海倫不同於瑪加蕾特,她是成熟的、智慧的女人,淫蕩無比而又充滿了進取精神。她受到裝扮成女管家的梅菲斯特的挑逗,很快就明白了自己所需要的是什麼,毫不猶豫地投入浮士德的懷抱。

「但不管怎麼說,我願意跟著你去城堡;再怎麼辦,我胸有成竹;只是王后這時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秘心曲,任何人也猜不透——老太婆,前面帶路!」——海倫

在那「異想天開」的中世紀城堡里,具有這樣個性的兩個人相遇之後,當然是乾柴烈火,把一切觀念燒了個精光:

「我覺得自己遠在天邊,又近在咫尺,只想說:我到了,終算到了!」——海倫

「我渾身戰抖,噤若寒蟬,簡直喘不過氣;只怕是一場夢……」——浮士德

這兩個旗鼓相當的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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