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李爾王的性格——讀《李爾王》

「這真是現世愚蠢的時尚:當我們命運不佳——常常是自己行為產生惡果時,我們就把災禍歸罪於日月星辰,好像我們做惡人是命中注定,做傻瓜是出於上天的旨意,做無賴、盜賊、叛徒……」

如果僅從世俗的眼光來看,李爾老國王是一個善良、慈愛、輕信、剛愎自用的人,他的悲慘遭遇是人所無能為力的命運的戲弄,或如劇中多次提到的神秘的星辰的作用——一種超自然的力量。隨著歷史的向前發展,現代人已經懂得了,人的性格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東西,是一個無底的黑洞。所以與其說人的命運由那遙遠的星辰決定,不如說主要是由那看不見底的黑洞深處的東西來決定。莎士比亞的不朽就在於,他在幾百年前就已憑著天賦的敏感,藝術家的直覺,將對於性格的探索的方向指向了人的內部。

一個人性格中的惡,總要有一定的機遇,才會以其可怕的、殘暴的面貌全面展開,善也是同樣。而在表面,每個人都為社會、家庭、以及輿論這些表面的東西所掩蓋,很少「露出廬山真面貌」。李爾王便是這樣一個人。這位為人民所擁戴的國王,性格上有著致命的缺陷。雖然劇中沒有對他過去的生活加以描述,讀者只要從他對小女兒科迪利亞的處置這一件事,就可以推斷出他從前是一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國王。這個國王,他像火一樣熱,又像冰一樣冷;他既慈愛,又殘酷。也許在年輕的時候,當理智還是如日中天之時,他還能夠聽信良言,對自己的惡習稍加約束;但到了老年,思維已經遲鈍,自制力大大減弱,這時原始的慾望便如同泛濫的洪水一般淹沒了理智,昏聵衰老的軀體只能隨波逐流。李爾王退休前分配土地給三個女兒這一場,是他身上邪惡的總爆發,在那個時刻,他那昏花的老眼再也分不清黑白,體內的魔鬼慫恿他做下最最荒謬的事,這時命運對他的復仇就開始了。

可以說一切都是早有醞釀,人沒有理由抱怨。李爾王的命運是他性格中的兩種成分搏鬥的結果,放棄理性的防守往往遭到兇殘的懲罰,大自然的規律其實是人性內部的規律。一般來說,人是難以認識到這些規律的,所以才有「星辰」一說,那種事後的覺悟往往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李爾王的遭遇,便是慘痛的,直至最終付出生命的認識過程。人在青年時代忽略了的東西,要由老年來加倍地承受其後果,這種極限的承受甚至導致了他的發瘋。李爾王由於自身的局限,直到最後也沒能完全認清自己身上的罪惡,作者將他那失敗的努力呈現給世人,其警醒的意義當然不在外部。縱觀整個過程可以看出,是李爾王內心的人性良知使得他的煎熬變得如此可怕的,那就如地獄烈火的烤灸,越來越窒息,越來越絕望,除了死不會有任何解脫。從這個意義上也可以說李爾王自己殺死了自己。心的兩個部分相煎太急,終於導致了破碎。李爾王只是一個普通人,當然不可能有清醒的自我意識;像所有的俗眾一樣,他在黑暗中的荒原上爬來爬去,讓閃電與驚雷鞭撻他的靈魂,徒勞地用對心的拷問來找出世俗的答案。他的努力以失敗告終,美被毀滅,意義消失,塑造這個生動形象的作者卻獲得了最高的成功。

煎熬著李爾王的是兩股毀滅性的情緒——對兩個大女兒的恨和對小女兒的內疚,這兩股情緒都是絕對沒有出路的。他不可能向大女兒們復仇,因為他是自作自受,只好在心裡給予她們最惡毒的詛咒,這種詛咒反而只能傷著他自己;他也無法啟齒請求小女兒的原諒,他自己翻臉不認人,冷酷地剝奪和羞辱了那麼愛他的小女兒,使他一想到這事就恨不得立刻死去。當一個人肆無忌憚地踐踏了自己的靈魂之後,靈魂的復仇就會格外瘋狂。缺乏自我意識的李爾王要為自己的情緒找出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詛咒兩個心靈醜陋的大女兒,他甚至詛咒上天對他不公。然而即便這樣做了,狂暴的心還是得不到絲毫的安寧。為什麼呢?只因不安的根源在他自己身上,他只有消除了無窮無盡的後悔和深而又深的內疚才能平靜下來,要做到這一點,只有死。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了,這可憐的人已走到了墳墓的邊緣。

李爾王的三個女兒正是李爾王自己的鏡子。三位公主都繼承了他的血脈,並將他性格中對立的兩個部分發揮到極致。如常識告訴我們的那樣,「惡」的遺傳總是更容易走極端,更容易在變異中結出不可理喻的果子。這兩個大女兒,兩個「違反天性的妖婦」、「毒蛇」,她們到底是不是可憐的老王的女兒?或如李爾所說:「究竟大自然里有什麼原因,能造成這樣硬的心?」 果真如劇中人所相信的那樣,一切都是星辰的意志嗎?請看李爾於半無意識中說下的這些話吧:

「可是你是我的血肉,我的女兒;或者還不如說是我身上的一個惡瘤,我不能不承認是我的;你是我的腐敗的血液里的一個淤塊,一個紅腫的毒瘡。」

將這兩位公主的冷酷無情同李爾王對待小女兒的態度對照一下,就明白了什麼是「一脈相承」。當然,這兩位又將李爾王身上的那種東西大大地發展了(王宮本來就是孕育邪惡的溫床),以致老王一見之下無法認出屬於自己體內的東西,就像見了魔鬼一樣意外。這種女兒內心昏黑一團,只有原始的本能在起作用,支配她們的全部行動,所以不但同人合夥弄死了老父和妹妹,她們還自相殘殺。在她們身上,作者將人的獸慾以可怕的圖象描繪出來,而老王的虛榮和冷酷就是這種禽獸之行的起源。

李爾王的小女兒則是他身上的美德的化身。她愛心強烈,頭腦清晰,性格正直。想必李爾王在青年時代性格中的這一面也是十分突出的,因此他才會受到人民和下屬的擁戴。可是就由於科迪利亞的正直,她遭到了老王冷酷的唾棄,命運的玩笑開得十分大,從此她與最愛她的老王分離在兩個世界。她的消失卻在李爾王心上留下了創痛,只不過當時他不知道,隨著時間的推移,真象的漸漸嶄露,那傷口才開始流血。被李爾王所鎮壓下去的內心深處的理性,到頭來成了他發瘋的原因。如果科迪利亞不是那麼可愛和善良,如果她多一份私心,少一份對父親的愛,李爾王恐怕也不致於發瘋。通過這位小女兒的品性,我們可以領悟到李爾王性格中兩個部分的爭鬥有多麼激烈和尖銳,那是一場要命的戰爭,如果要留下性命,就只有讓頭腦發瘋。科迪利亞最終也沒能逃脫命運的鐵蹄,美的毀滅是情感邏輯的必然,復仇往往是徹底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樣一種可怕的凄慘所揭露的,不過是那個為世俗所遮掩的,每時每刻有類似事件發生的黑洞深處的真象。只有老於世故而又保持著真正童心的詩人,才具有那種透視本質的眼光。

經歷了情感的驚濤駭浪的李爾王,面對著囚籠反而心存欣喜,因為他誤認為從此可以同心愛的人被關在一起了。

「我們兩人將要像籠中之鳥一般唱唱歌兒。當你求我為你祝福的時候,我要跪下來,求你饒恕;我們將要這樣生活、禱告、唱歌、說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些金翅的蝴蝶,聽那些可憐的囚徒們談論宮廷里的消息;我們也要和他們一起談話,誰失敗,誰勝利,誰在朝,誰在野,用我們的意見解釋各種事情的秘密,就像我們是上帝的耳目一樣……」

似乎是,李爾王已打算徹底超脫了,他認識到一切災難都來自於世俗的慾望,那慾望使他家破人亡,失掉了一切。不久事實就證明李爾王的打算落空了。滅亡的結局是最合理的,罪惡的種子結出了罪惡的果實。他不但無法擺脫,陰謀之網還將他纏得越來越緊,直到窒息了他的呼吸。他死於「心碎」。

「不要煩擾他的靈魂。啊!讓他安然死去吧,他恨那想要使他在這無情塵世的刑架上多抻拉一時的人。」

「他居然忍受了這麼久的時候,真是一件奇事……」

心為什麼會碎?那是因為我們對它缺少關注,因為我們一味地踐踏它,傷害它,根本不給它緩解;我們太自負了,以為這種忽略和無意識的謀害無關緊要,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業」等待著我們去完成;我們在世俗中任憑獸慾一意孤行,徹底擺脫理性,讓心在野蠻的撕裂中哀哭,直到心被撕成兩半……

劇情中的另一條線索是葛羅斯特伯爵和他的兩個兒子。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李爾王家族悲劇的變體。葛羅斯特是一名正直的、富於同情心的貴族,他的弱點是輕信和放縱自己,這种放縱到了喪失理性的程度,具體體現在他和他的私生子埃德蒙的關係上。伯爵對埃德蒙一味溺愛,不論他說什麼,他都不加分析地相信他。其實,伯爵放縱這位小兒子也就是放縱自己,他不願自己的激情受到干擾,他把這位掌上明珠看作自己青年時代的化身,沉浸在自戀的情緒中不能自拔。這就給邪惡的生長提供了溫床。埃德蒙這個形象可說是邪惡的化身,其性格的可怕大大超過了國王的大女兒,因為他更具有主動性和進攻性,而且狡猾多端,是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冷血動物。他活著的信條就是靠謀害別人來開闢自己的前途,哪怕這個別人是那麼愛他的父親和可以為他去死的情人,他也決不心軟。可以設想,這樣一種畸形的性格是如何樣通過多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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