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詩人的悲哀——讀《雅典的泰門》

「神啊,我們感謝你們的施與,讚頌你們的恩惠;可是不要把你們所有的一切完全給人,免得你們神靈也要被人蔑視。」——泰門

《雅典的泰門》表演的是一個人性發展的寓言故事。

雅典的大財主泰門是一個純樸的人,但在劇情中,似乎有神秘的神靈附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舉動帶有某種被先知操縱的色彩。一開始,泰門抱著人性本善的信念,毫無原則地將自己的全部財產散發給所有的人。他的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助長了人們的奸惡,得了他的好處的那些貴族沒有一個人將他放在眼裡,所有的人全認為他是一個大傻瓜。後來泰門破產了,他去向那些貴族求告,但人人都對他關上大門,拒絕給他任何幫助。泰門怒不可遏,宴請所有的人來家中,用清水款待這些人,並痛斥他們的惡行。他的激烈的做法並沒有引起人們的反省,大家反而認為他這一次是真的「瘋了」。悲憤交加的泰門對人類徹底失望,躲進了森林中以潔身自好。神讓他在森林裡發現了金子,這個消息傳到人們的耳朵里,無可救藥的人們又燃起貪婪的希望,有人到森林裡來找他,想騙取那些金子,結果被泰門怒斥。徹底絕望的泰門終於在森林裡病倒,他將自己埋葬在預先在海邊築好的墳墓里,墓石上刻著他自己寫下的難解的碑文。而與此同時,雅典的政權由於長期的荒淫和殘忍終於導致了內亂,雅典城岌岌可危,元老們這才想起後悔,跑到洞穴去請求泰門說服叛軍,但被泰門拒絕。眼看雅典就要滅亡,事情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轉折,原來是叛軍首領在泰門精神的感召之下開始反省自己,力圖要做一個高貴的人,於是主動停止了攻打雅典,致力於和平。泰門死了,他親手撰寫的自己的碑文上銘刻著對人性之惡的詛咒,和深深的凄涼感,給後世警醒,促使人們學會懺悔。劇情很簡單,但隱藏在劇情後面的是博大的主題。

人的本性在這個劇本中是一步步暴露的。泰門從開始的相信人性本善到最後的確立人性本惡的過程,瀰漫著傷感與慘痛。這個過程也就是從兒童的人到社會的人的認識發展過程,他所認識的是同胞的本性,而同胞的群體也包含了他自己。所以他後來隱居山林,宣布:「泰門死了,他的大限已到;讀到這字跡的只是野獸,因為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類。」 理想主義的泰門,起先用兒童的眼光將人類看作高尚的象徵,他在現實面前的碰壁就是他認識的深化。泰門本質上是一位古典情懷的詩人,他不能接受人性的現實,他要逃避這可怕的現實,他逃到山林,現實仍不放過他,繼續折磨他,就像瘟疫一樣。他終於明白,他只要活著,就不可能潔身自好,因為他仍是人類的一分子;而由於他的詩人氣質,他又忍受不了人性中的臭氣的熏蒸,他只好去死了,為了脫離這可惡的人類,也為了用這種姿態來給人類最惡毒的詛咒。如那碑文上所寫的:

殘魂不可招,空勝臭皮囊;

莫問其中誰:疫吞滿路狼!

生憎舉世人,歿葬海之溽;

悠悠行路者,速去毋相溷!

泰門終於用自己的死來促動了人們進行反省,也許這並不是他的目的,而是某種看不見的神靈的目的,泰門本身更像神的一個工具,這個短短的悲劇,則是神用它來演示人類成長過程的手段。什麼神呢?稱之為藝術女神比較恰當吧。泰門只是一個凡人,他的錯誤就是人類的錯誤,他的罪惡也是人類的罪惡。實際上,從一開始他就在犯罪,他用自己的財產來縱容人們奸惡本性的泛濫;他一味沉醉在幼稚的夢想中,根本不管自己行為的後果;他一旦發現了人本性中的惡之後,又不敢接受現實,只是斷然對人性加以全盤否定,還詛咒人類,寧願人類退回到野獸的狀態中去或者滅亡;他還根本不相信人是有理性的,他根據個人經驗認定人無可救藥。在他死後,作為人類懺悔代表的叛軍首領艾西巴第斯說道:

「……雖然你看不起我們人類的悲哀,蔑視我們薄涼的天性里自然流露出來的淚點,可是你的豐富的想像,使你叫那蒼茫的大海永遠在你低賤的墳墓上哀泣。高貴的泰門死了,他的記憶將永留人間。」

藝術是人類的最高認識,要獲得這種認識,人就必須受苦,必須像泰門一樣犧牲自己,從一片昏黑之中去探尋那拯救的光。每一個達到藝術境界的人,都要死一千次,在罪惡的苦海里無盡頭地掙扎,經受泰門所經受過的精神煉獄。經歷了這一切而活下來的人,才會真正懂得人性是怎麼回事,也才會知道出路只在懺悔。古典詩人的死亡將人的認識激化了,人必然要超越他的境界,向那陌生的、卻又是屬於自己的領域進軍;那個領域,就是寫下這個悲劇的藝術家向人們所指示的。

人類,這群卑劣的高級動物,在他們當中畢竟還是誕生了像泰門這樣的古典詩人;但將他趕進樹林,毀掉他的也是人類。不給詩人生存空間的民族是墮落的民族,沒有希望和前途的民族。泰門的遭遇讓今天的讀者感到,人類的成長是一個何等艱難的過程,人曾經踩著多少具泰門的屍體而過直到今天。詩人不會中庸之道,要麼恨,要麼愛。只是古典時代的詩人還不夠強大,不能讓兩極長久地統一於自己胸中,所以這個孩童一般純真的泰門走上了死路。劇情中人的懺悔當然是很不徹底的,帶有很大的權宜之計的味道。人就是這樣一群惰性十足者,他們的發展需要無數的詩人的犧牲來做鋪墊,即使這樣,他們的出自劣根性的罪惡也不會有絲毫減輕,只是過程中仍然會不斷地有這種不徹底的懺悔——由詩人的犧牲來促成的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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