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永恆的夢幻——讀《奧瑟羅》

「啊,甘美的氣息!你幾乎誘動公道的心,使她折斷她的利劍了!再一個吻,再一個吻。願你到死都是這樣;我要殺死你,然後再愛你。再一個吻,這是最後的一吻了;這樣的銷魂,卻又是無比慘痛!」——奧瑟羅

苔絲狄夢娜是奧瑟羅嚴酷軍旅生涯中的一個夢。軍旅生涯意味著殺戮、嗜血、冰冷的刀光劍影,同情心的死滅,為著某種理念的東西將野蠻的本性盡情發揮。美麗的貴族少女苔絲狄夢娜卻愛上了這樣一名出生入死的軍人,當然不是因為他的專橫殘暴,而恰好是他的另一面,以及她那細膩善感的心靈對於他身受的苦難的深深的同情。

由於苔絲狄夢娜從來就是被奧瑟羅那心的囚籠嚴密地鎮壓著的夢,這樣的夢是不能同冷酷的現實謀面的,如果那可怕的情形當真發生,那麼要麼是夢的消失,要麼是夢被現實所吞噬,心變成純粹的地獄。就像命中注定一樣,熱血的摩爾人同溫柔的苔絲狄夢娜相遇了,兩人一道墜入愛的夢鄉。那種愛情的熱度,以及對身心的深入,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

「要是我現在死去,那才是最幸福的;因為我怕我的靈魂已經嘗到了天上的歡樂,此生此世,再也不會有同樣令人欣喜的事情了。」

「要是我不愛你,讓我的靈魂永墮地獄!當我不愛你的時候,世界也要歸於混沌了。」

刻骨銘心的愛不能老浮在半空,然後它就同現實晤面了。現實就是奧瑟羅的個性,那個性里有一位深藏的魔鬼,他佔據著一大片不毛之地,只要有人稍加挑唆,他就要現身,來摧折短命的夢之花。一朝打開了心的囚籠,放出了純美的夢,魔鬼也隨之脫離了羈絆。這魔鬼註定要成為最後的贏家,因為它已經歷了無數沙場的錘鍊。戰旗獵獵,號角齊鳴,虎嘯龍吟,殺人如麻,經受過如此洗禮的堅硬的怪物,奧瑟羅怎能敵得過它?事發之前善惡之間有過一場慘烈的戰爭,走投無路的摩爾人無數次地逼問過自己:是繼續愛下去還是仇恨?畢竟熱烈的愛為時不長,而那魔鬼,已在心中盤據了幾十年,有著堅實的基礎,所以在這場較量中立刻就佔了上風。哭泣的心流著血,麻木的大將軍成了輕信的小孩,乖乖地接受小人依阿古的調排。在這時,失去了愛的內心就真的「歸於混沌」了。愛是怎樣失去的?當然是被奧瑟羅自己剿滅的,以他的醜陋,他實在是不該有那樣的夢。又由於缺少自我意識,便看不見自己的醜陋,一味地蠻橫兇殘,無異於兩腳獸。

儘管令人無比憎恨,奧瑟羅的愛情仍然是他的一場對於美的不自覺的艱苦而絕望的追求。在社會和職業的支配之下,人性已變得如此可怕,甚至令人恐怖,這樣的人仍然要追求那永遠追求不到的東西,並且似乎就為那種東西而活著,追求過程的凄慘就可想而知了。

「像你這樣一個蠢才,怎麼配得上這樣好的妻子呢?」——愛米利亞

但奧瑟羅怎能不追求呢?不追求,他就不是一個完整的人。從他看見夢一般的苔絲狄夢娜的那一刻起,他就憑直覺知道了,他是為她而活著的。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自身的醜陋,那個時候,他只知道自己擁抱著美,他要這永恆的美屬於他一個人。可惜美是不能屬於任何人的,人只能追求。奧瑟羅不懂得這個,他破釜沉舟,用最野蠻的方式來實施他的佔有。他的心在哭泣,他的熱血將他變成屠夫;越掙扎,越絕望,美離他越遠。他不甘心,也許他想用殺戮來阻止美的最後離去;以前從來沒有生活過的他,這一次終於明白,沒有了苔絲狄夢娜的愛,他那漆黑一團的內心便失去了活下去的慾望。一場熱血沸騰的追求,很快以殺戮告終,這就是事情的底蘊,真相。一個有自我意識的人,他會從事情的初始就看到結局,如偉大的莎士比亞。而拙劣的顧城,充其量只是毫無自我意識的中國式的奧瑟羅。

奧瑟羅看不見自己的形象,他在臨終前關於自己品格的總結是簡單而幼稚的;他的盲目卻是演繹出那種驚心動魄的性格衝突的前提。明明是佔有慾的衝動而起殺心,卻偏偏說成是為了榮譽和正義;本是出於嫉妒而對弱者施暴,卻自欺地說成是為了名聲和自尊;冠冕堂皇的話語總是與實際的情形脫節。但他只有這樣的話語,這話語一直遮蔽著他的真實形象,沒有這種遮蔽,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生活在話語中的人當然不會知道那話語的欺騙性,原始的慾望在世俗觀念的支配下自由泛濫,人以為是追求美,其實是野蠻地實施將美毀滅的罪行。然而過程就是在欺騙中完成的,若沒有自欺,生活也會隨之消失。盲目的奧瑟羅遍體鱗傷,心在流血,這樣一種發了瘋的追求逼真地顯示著美的存在。人是多麼的醜陋,但人追求美的真誠的決心不是連上蒼也會感動嗎?奧瑟羅以自刎表明了他的獻身。他的醜陋和他的美就是他身上的陰和陽,在他身上互生互長,沒法割裂。讀者的同情之淚是為了美的慘遭摧折,讀者的悲哀則是為了自身惡劣處境的壓迫。

苔:明天殺我,讓我活過今天!

奧:不,要是你想掙扎——

苔:給我半點鐘的時間!

奧:已經決定了,沒有挽回的餘地。

苔:可是讓我做一次禱告吧!

奧:太遲了。(扼苔的咽喉)

這樣一個殘暴的屠夫,誰也找不出能為他開脫的理由。由此又想起中國詩人顧城,同奧瑟羅這個粗魯的軍人相比,我們的同胞具有的是狡詐和下作,所以他那虛偽的辯白在讀者心中激起的是鄙視多於悲哀。再看奧瑟羅,他對自己性格的總結雖表面傾向於某種程度的合理(人之常情),但讀者必定能讀出那其中不自覺的虛偽。他把他的罪行歸結於「在戀愛上不智而過於深情。」也許的確是假如愛得不那麼深就不會發生悲劇,可是慘劇的發生卻不是因為愛得深。奧瑟羅永遠不會知道是因為什麼,他看不見自己,只看見一片漆黑,那漆黑是他的歸宿。其實在他殺死苔絲狄夢娜之前,他就已經死了,臭氣已經隱隱散發。

「……可是我的心靈失去了歸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託,我的活力的源泉乾涸了,變成了蛤蟆們繁育生息的污池!」

既然心已死,為什麼還要殺苔絲狄夢娜?並且是親手殺害,用扼死這種徹骨的手段?此時的奧瑟羅已喪失了人性,成了嗜血的怪物,滿心都是肆虐和佔有的瘋狂,也許這才是他「原形畢露」之時,他不是殺過很多人嗎?當真相大白時,人性才又重新蘇醒,夢的靈光已完全熄滅,復仇開始,魔鬼的末日到了。這位常勝將軍無法接受這樣一個慘敗的結局。

這真是生活對人的嘲弄,人的目標和人的現狀是多麼不相稱,那之間的距離又是何等的遙遠,具有這種形象的人居然想追求美,甚至獨霸這美,這不是發了昏么?瘋狂的夢想卻來自人的本性。只要這大地上還有人,不論他們的狀況是多麼慘不忍睹,夢想的權力是誰都剝奪不了的。奧瑟羅的例子是一個自我意識缺席的人的極端的例子,然而誰又不是某種程度上的奧瑟羅?人消除不了自身的夢想(這夢想使人性變得高貴),人能夠做的就是認清自己的現狀,使自己盡量配得上那夢想,從而使追求成為可能。人啊,掙扎吧,那美麗的苔絲狄夢娜,永遠是人類理想的象徵。

再想想苔絲狄夢娜那求生的哀求,那令石頭也要動容的哀求,那不就是奧瑟羅自己靈魂的哀求?發了瘋的怪獸什麼都聽不到,他已經沒有靈魂了,當然也就不再有愛。他用魔爪撲滅的,就是那曾經屬於他的光,他沒有料到被他剿滅的靈魂還可以復活,來進行同樣瘋狂的報復,讓他死於自責。習慣於在偽裝的遮蔽中生活的人,一旦於偶然的機遇中看見自己的本真,這人世中就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我們在天庭對簿的時候,你這一副臉色就可以把我的靈魂趕下天堂,讓魔鬼把它抓去……魔鬼啊,把我從這天仙一樣美人的面前鞭逐出去吧!讓狂風把我吹卷,硫磺把我熏烤,沸湯的深淵把我沉浸!」

什麼樣的令人顫慄的兇殘醜惡啊,難道是說一句「不妨說我是一個正直的兇手,因為我所乾的事,都是出於榮譽的觀念,不是出於猜嫌的私恨」這樣的詭辯就可以洗清得了的嗎?奧瑟羅真是太天真了。然而他的心同他的話並不一致,這顆熱烈的,被他野蠻的傷害弄得破碎了的心現在逼著他速死,只有這樣才能解脫。

他是一個兇殘的惡人,他又是一個熱情的愛人,莎士比亞將這二者在人性中統一,使奧瑟羅這個形象有了永恆的意義。悲劇是什麼?悲劇就是將人的失敗的追求展示給人看,既是鞭撻也是悲嘆。似乎追求永遠只能是失敗的,人永遠是不自量力的,空靈的美遙不可及;但那過程中的欣喜、陶醉、神聖的嚮往,甚至徒勞的掙扎和漆黑一團的絕望,都是人所獨有的財富;只要不放棄追求,這一切就永遠是財富。奧瑟羅達不到這個層次,因為他不懂得反省,只有作者在創造這個形象時,才站在這樣的境界里。

熱血的、絕望的追求者,殘暴的殺人魔王,這就是讀者看到的奧瑟羅。猶如金光燦爛的獅子後面拖著夜一般濃黑的陰影。兩個形象都是真實的,作者將真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