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愛情與死亡——讀《羅密歐與朱麗葉》

用今天的人的眼光來看,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似乎是有點不可思議。在這一個凄婉的愛情劇中,除了戀人之間那火熱的表白之外,其它的一切都完全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更奇怪的是,這死亡正是兩位戀人共同追求的東西——以死來表明心跡。毫無疑問,這種高純度的愛情代表了詩人心中的理想;而劇中的主人公為實現他們愛的理想,把生命都看得毫不足惜;這既體現出他們體內沸騰的生命的熱度,他們個性的高貴,也體現出對於愛的最高境界的極端化的、不顧一切的追求。在這一點上,羅密歐和朱麗葉可說是旗鼓相當,一拍即合。愛,是內面生長的原始之力,死,是這力的最後歸宿。

在那一見鍾情的凱普萊特家的舞會上,朱麗葉僅憑著與羅密歐短暫的接觸就說出這種令人震驚的表白:

「要是他已經結過婚,那麼墳墓便是我的婚床。」

這種話讓世俗中人瞠目結舌!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的身世,彼此交談不過四五句,只是在舞會上玩笑似的同他接了兩個打破禮節的吻。但是這就夠了,他們兩人都從對方身上認出了自己。這個自己,就是那從未得到過展示的膽大妄為、一追到底、死不回頭的個性。這種個性用不著解釋,身體的接觸比什麼都能說明問題。火一般熱情的、剛烈的少女朱麗葉一開始就領悟了本質性的東西,知道自己所要的那個人非他莫屬,也隱隱地感到愛情從此擺不脫死亡的陰影。這種局面絲毫沒有使她畏縮,因為她那高貴的心使她從來就將愛情看得高於自己的生命,並且這種看法是不由自主的。這樣的愛當然超凡脫俗:

「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偏偏是羅密歐呢?否認你的父親,拋棄你的姓名吧;也許你不願意這樣做,那麼只要你宣誓做我的愛人,我也不願再姓凱普萊特了。」

朱麗葉這種對愛情的信念當然不是空穴來風,這是由她特異的個性同冷漠的現實碰撞,在十四年裡頭逐步建立起來的信念,只是從前她不自覺罷了。愛情喚醒了她的自覺意識,她決心同現實對抗,用生命來換取理想。愛,就如同岩漿一樣在她年輕的軀體內噴發,她身不由己,明知有危險,還是一次次跑回窗前不斷向羅密歐表白。在兩人的愛情中,歡樂是那樣的少,刻骨銘心的痛苦貫穿了始終。這痛,是他們愛的標誌,每一瞬間都活在死亡的威脅中,愛因此變得超級的濃縮。朱麗葉大逆不道地同羅密歐私奔到教堂結婚了,現實和家規都根本不在這個自作主張的小姑娘眼中。但她清醒地知道自己同羅密歐的愛只能屬於黑夜,他們所做的,是要用性命來付出代價的事,她沒有對這個吃人的現實存一星半點的幻想,即使馬上就死,她也要忠於愛情。

「來吧,黑夜!來吧,羅密歐!來吧,你黑夜中的白晝!因為你將要睡在黑夜的翼上,比烏鴉背上的新雪還要皎白。來吧,柔和的黑夜!來吧,可愛的黑顏的夜,把我的羅密歐給我!等他死了以後,你再把他帶去,分散成無數的星星,把天空裝飾得如此美麗……」

這種愛情的呼喚同時也是不祥的死亡的呼喚,未來已在她那聰慧的頭腦的意料之中了,她看到了它,她渴望投入到它裡面,她的熱血所達到的極境令世俗者望塵莫及。人,尤其是以愛情為生命的女人,生來便具有理想至上的傾向,以及為完美而不顧一切的衝動。羅密歐從窗口的繩梯下降去逃命時,朱麗葉說道:

「你現在站在下面,我彷彿望見你像一具墳墓底下的屍骸。」

她已經清清楚楚地看見了死神。憑著敏銳的直覺,她知道他們短暫的愛情正滑向那永久的黑夜,她願同她愛人一道在那最後的目的地安息。但她還活著,所以必須抗爭。很快父母就來逼她嫁給她所不愛的人了,形勢已無可挽回。她不想死,因為放心不下愛人,可是她做了死的準備。勞倫斯神父為她策划了逃過死亡的計謀。她橫下心戰勝恐懼,喝下了安眠的酒,被抬進墓穴。然而命運的差錯卻又使得她的愛人喪生。這個時候,她和他的愛情便走到了盡頭,也達到了頂峰,只剩下她自己那個關鍵性的動作了。她勇猛地將匕首刺進年輕的胸膛,倒在了愛人的身上。如流星划過天際,她那短暫而美麗的光芒照亮了人們的心房。人們震驚地發現,原來愛真的可以超越一切,包括越不過去的死亡的鴻溝;原來人真的可以與死亡為伴,活在最最純凈的境界里。

羅密歐也是世俗中的一個異己,他走向成熟的愛情的道路不如朱麗葉那麼直接。他首先愛上的是冷美人羅瑟琳,那是一種少年的自戀似的單相思,這樣的相思往往是真正的愛情必不可少的前奏。當他在舞會上遇見同樣充滿了渴望的朱麗葉時,兩顆激情的心便撞出了耀眼的火花。還有什麼能比這種青春的狂熱的愛更動人?還有什麼比這迅速升華到天堂的情感更神聖?羅密歐於剎那間明白:愛情真的降臨了,由於他長期的執著,也由於他的虔誠。眼前的朱麗葉是這樣的美,這樣的投合他的心意,蒼白的羅瑟琳沒法同她相比。在那個奇異的夜晚,他看見的是朱麗葉,也是他自己,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心心相印,自戀由單相思提升到了真正的身心交流,沒有了朱麗葉,他自己也活不成。所以當他後來殺了人被親王放逐時,後悔不及的他覺得生命已沒有了意義,因為放逐的生活里不可能有朱麗葉。神父勸阻了他自殺的舉動,告訴他自殺就等於是殺死朱麗葉,為了愛人,他必須強打精神活下去,等待時來運轉。於是漫長的折磨開始了。雖然他們被迫分開,但現在兩人就好像是一個人,一方遇難,另一方也將死去。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約定,卻好像從頭至尾處在約定之中。朱麗葉的噩耗傳來時,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儘快回到愛人身邊,然後同她死在一起。這個同樣以愛情為生命的男人,一點都不比女人遜色。他買下毒藥,騎上快馬向他的愛人飛奔;他像追求愛情那樣去追求死亡。在他那臨終的眼裡,前方的死亡就是愛的目的地,除了死在愛人的懷裡,他別無它求,因為這個冷酷的世界不讓他們活,也不讓他們愛。他雖騎在馬上,心已經全部死了。他用自己那死人一般的軀體同巴里斯格鬥,殺死了他,闖進朱麗葉所在的墓穴;然後又用死人一般的手葬了巴里斯;用死人一般的目光問候被他殺死的提伯爾特;最後,用死人一般的嘴唇親吻著朱麗葉喝下了毒藥。他終於在無限痛苦中追求到了他所要的無限的幸福,在同死亡的合一中得到了永生。羅密歐作為一個男人的形象在今天看起來是很陌生的,只有那最最熱烈的詩人的心靈,才能誕生這樣的形象。他同朱麗葉都是屬於天堂的人。這個世界不適宜他們,他們至死不屈,做了叛逆的冤魂。但說到底,天堂不正是屬於像他們這樣的世俗生活的叛逆者的嗎?

他們從未想到過要同他們所面對的現實周旋或妥協,對於他們倆來說,現實是一道死亡之牆,他們在熱戀中根本就對它視而不見,但在深深的心底,兩人都知道牆是越不過去的。雖然朱麗葉也曾抱著幻想喝下神父調製的安眠藥,羅密歐也曾懷著希望在外地苦等,那只是出於生的本能。從一開始,兩人不約而同的對這愛情的預測便是以「沒有好結果」,「大不了一死」這樣的基調為前提的。知道自己很可能死,卻還要驚天動地地愛一回,這是青春爆發的熱力繪出的風景,在這眩目的風景面前,死亡隱退了。誰不願意享受幸福?由此可以推測出他們所處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生存環境,或許就正是這樣的生存環境,才會產生如此凄美純凈的愛情,因為只有這種極致的愛可與它抗衡,否則愛就根本不能存在。由此又令人想到作者的愛情理想正是他對於精神處境的自我意識,想到人如果不能如劇中的主人公那樣拚死一搏便什麼也不是,古今往來都是如此。面對死亡的愛在現實中是很難行得通了,但藝術的生存中,我們仍然可以一次次演習羅密歐與朱麗葉的不朽的故事,用我們的熱血一次次向這個充滿了惡的世界發出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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