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莎士比亞的悲劇 超越國界的理想人格之追求——讀《科利奧蘭納斯》

「由於你們,對於這座城市,我現在只有蔑視;我離你們遠去!這世界上還有別的地方。」——馬歇斯

馬歇斯(即後來的科利奧蘭納斯)是腐敗衰落的羅馬人當中的一個奇蹟,在他身上,集中體現了作者理想中的兩種最優秀的品質:勇敢和高貴。作者要敘述的,就是這兩種理念在現實中的遭遇。站在這個高度,讀者在讀這個劇本時也就有必要衝破陳腐的「史實」的約束,讓自己的眼光看得更為深遠,慢慢體會出作者要表達的到底是什麼。

首先看馬歇斯的感嘆:

「要是整個世界分成兩半,互相廝殺,而他也站在我這一方面,那麼我為了要跟他交戰的緣故,也會向自己的一方叛變:能夠獵逐像他這樣的一頭獅子,我認為是一件可以自傲的事。」——馬歇斯

很顯然,馬歇斯將個人人格的完美看得高於一切,是一位真正的遺留的古代英雄。隨著人性的向前發展,人格完美的實現變得越來越艱難,甚至完全不可能了,在這個時候,如果一個人不具有分裂的人格,就會被人類自身的惡勢力摧毀。羅馬英雄馬歇斯的遭遇,就是這樣一首催人淚下的悲歌。

自幼受到高貴的母親嚴格訓練的馬歇斯,從來就不願向世俗的低賤與卑鄙低頭,他只能、也確實生活在高尚的理念當中。可惜人不能總是這樣生活,人要在現實世界裡有所作為,就必須放下高貴的架子,在某種程度上與齷齪的現實妥協。只有這樣,才能迂迴地實現自己的理念。馬歇斯不懂這一套,他憎恨庸俗的大眾,到後來發展到憎恨他的整個國家,與國家為敵,他個人的人格同羅馬勢不兩立。現實中的羅馬對於馬歇斯來說是什麼呢?是人類所有的惡劣下作品質在此聚集的腐敗之地,是咬嚙他那顆純潔之心的毒蟲。他就是為這樣一個國家流血負傷,獻出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現在這個國家卻要來清算他的「罪惡」,要他的命了。平民愚蠢又奸惡,貴族自私又懦弱,為了自己繼續那渾渾噩噩的腐敗生活,大家竟一致將矛頭對準了國家的功臣,抗敵的英雄,以為只要除掉了這個眼中釘,自己就可以繼續墮落下去,不負任何責任了。被羅馬放逐的馬歇斯終於看到了他的限制:如果他要在羅馬堅持他的高尚理念,那無異於送死;如果不想死,就只能將理念深藏於內心。但馬歇斯根本不是一個思想者,他需要行動,他的憤怒的熱血在猛烈沸騰,於走投無路之際,他想到了投敵。既然祖國拋棄了他,也許敵國可以讓他施展自己的英勇精神。他要向那個龐大黑暗的祖國復仇,把褻瀆的魔鬼殺死,讓一切回到那純潔的起源。馬歇斯的念頭當然是十分幼稚的,因為人類,是再也不可能回到他們的源頭了,就連被他在想像中美化了的敵國首領奧菲狄烏斯,也不是像他這樣的古典英雄,而只不過是一個善於算計的、愛妒忌的平凡的人,這個平凡的人後來還對他做出了令人髮指的惡行,奪去了他寶貴的生命。

「只要我尚在人世,你們一定會聽到我的消息,而且你們所聽到的,一定還是跟我原來的為人一樣。」——馬歇斯

高尚的馬歇斯遭到迫害之後,便投入了敵人的陣營。他為了懲罰卑鄙的羅馬人,替奧菲狄烏斯勇敢戰鬥,他的部隊所向披靡。就在他即將攻下雅典城的時候,他的母親、妻子、兒子一起出現在他的面前,向他求情。英雄的心立刻軟化了,他愛他的親人,他決定忘記對祖國的仇恨,為雙方達成和解。他這種出於大義的行為得到的是什麼回報呢?被他當作密友的奧菲狄烏斯,終於為除掉他找到了借口。這個奧菲狄烏斯,正是庸俗的大眾的代表:狹隘、妒忌、虛榮、自私。心地純潔的馬歇斯根本不知道他對自己的猜忌,就因為絕對相信他,才會手無寸鐵地死在他的劍下。那凄慘的一幕飽含著作者無盡的悲哀。古典英雄的形象,就是這樣從散發著惡臭的人群中升起的。作者在文字背後不停地叩問:馬歇斯,你如今在哪裡?像你這樣的英雄再也不會有了嗎?從今以後,昔日輝煌過的雅典城裡,傾城而出的全部是老鼠了么?

「祖國、民族、人民」,這都是日常中的最高辭彙,但在這個劇本中,作者的精神境界遠遠地超越了這種世俗的界限。他愛他的主人公,他又必須讓他的主人公死,因為這個主人公不適宜於活在這個卑鄙的世界,他必須為全人類做犧牲。作者對馬歇斯的描述越是動人,那種絕望就越深,其間所含的人性的反省也就越徹底。如果一個民族的人們全部變成了鼠類,只會群起而攻之地吃人,還能夠怎樣去愛他們呢?英雄馬歇斯所面對的,就是這樣的祖國,他別無選擇,只能背叛。當他投到敵國之後,才發現那裡也正是同樣的情形。這個世界需要英雄,又從根本上不需要英雄;或者說,他們需要英雄,只是為了他們可以喝他的血而讓他們的種族得以繁衍。

馬歇斯的道路上處處是荊棘,俗不可耐的現實生活逼得他沒法呼吸。本來他打了勝仗,為國立了大功,被選為執政應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按元老院陳腐的程序,人們非要他去市場上向眾人亮出自己遍身的傷口,誇耀自己,並請求這些俗眾同意他當選執政。這種事對他來說比死還難受,但經不住母親和朋友的請求,只好硬著頭皮去了。他當然學不會世風中的諂媚阿諛,吹牛炫耀,他只能剋制心中的怒氣,對民眾說出不違反自己本性的話,這就註定了他將被大眾所拋棄。在權力鬥爭中,不諳此道的英雄被所有的人踩在腳下;一直到英雄死了,他的屍體都是被小人踩在腳下的。這也就是「英雄」在現實中的涵義。

馬歇斯的那位英雄母親是個矛盾的化身。她用高尚的理念模式將馬歇斯塑造成今天這種樣子,但是當這種理念同現實發生致命的衝突時,她憑著豐富的人生經驗立刻在現實面前退卻了,她早已知道,不退卻便是死路一條。這時,「國家、人民、民族」這些空泛的觀念取代了英勇不屈的古典精神。當英雄穿上這種小丑似的服裝時,顯得多麼的彆扭啊。

「我的孩子,請您現在就去見他們,把這帽子拿在手裡,你的膝蓋吻著地上的磚石,搖擺著你的頭,剋制你的堅強的心,讓它變得像搖搖欲墜的、爛熟的桑椹一樣謙卑;在這種事情上,行為往往勝於雄辯,愚人的眼睛是比他們的耳朵聰明得多的。你可以對他們說,你是他們的戰士,因為生長在干戈擾攘之中,不懂得搏取他們好感所應有的禮節;可是從此以後,當你握權在位的日子,你一定會為他們鞠躬盡瘁。」——伏倫尼亞

伏倫尼亞所說的是正確的處世方法,她勾出了人的悲慘處境。可是這種下作的姿態她的兒子做不來,他太單純了,不會耍這種兩面派,也不懂什麼辯證法。所以即使母親說得對,還是於事無補,兒子把事情搞得一團糟。他血氣方剛,義無反顧,一條死胡同走到底。他天生就是做犧牲的,而不是像母親希望的那種做執政的料。

馬歇斯的超越使他終於拋棄了愛國主義,向那茫茫的外部去求索。這種求索後來導致他同母親再次發生衝突,但他仍然沒有完全按母親的希望去做,他雖然放棄了攻打雅典,卻再也沒有回到令他失望的人民中間。他是一隻孤狼,而不是狗群中的一員。母親並不完全理解他,因為他已經發展了,超越了。所以當母親站在國家的立場上懇求他時,他的心就撕裂了:

「啊,母親,母親!您做了一件什麼事啦?瞧,天都裂了開來,神明在俯視這一場悖逆的情景而譏笑我們了。啊,我的母親!母親!啊!您替羅馬贏得了一場幸運的勝利;可是相信我,啊!相信我,被您戰敗的您的兒子,卻已經遭遇著嚴重的危險了。可是讓它來吧。」

馬歇斯憑直覺感到結局已經臨近了,他在世俗中的雙重背叛一定會遭到嚴厲懲罰。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的後悔,毅然走向自我的犧牲。他的境界已是那樣的高,遠遠高出了生他、教養他的母親,而且擁有這種境界的他並沒有喪失對人類的憐憫之心,最後還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人們。可悲的是人們卻不知道。馬歇斯的命運非常類似於那些難以為人所理解的藝術家,比如作者。但他決不是可有可無的,他的存在將人的精神提升到那種極高的境界,可以說是重新塑造了人。而藝術,不論發展到什麼階段,其中所包含的古典情懷都永遠不會丟,只不過會不斷改變形式,莎士比亞不愧為深通此道的大師。

「哎,母親,您從前的勇氣呢?您常常說,患難可以考驗一個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才可以顯出非常的氣節;波平浪靜的海面,所有的船隻都可以並驅競勝;命運的鐵拳擊中要害的時候,只有大勇大智的人才能夠處之泰然:您常常用那些格言教訓我,鍛煉我的堅強不屈的志氣。」——馬歇斯

英雄就是這樣脫離母體,獨立成人的。

事實已證明,人民是永遠不會完全理解馬歇斯的精神世界的。從開始的被他率領的部隊所保護,到最後的通過他的斡旋獲得和平,人民一直在心安理得地享受他這位精英給他們帶來的好處。可惜這並不妨礙他們誤解他、咒罵他、迫害他。這就是精英的命運,那命運的終點無一例外地是為人民做犧牲,即使他向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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