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一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裡了。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魯迅:《野草》

我——潛意識深層的自我,在浮出地表的過程中始終被虛無感所折磨。

他——日常體驗層面上的自我,在闖入黑暗深處的奇蹟中充滿期盼,想知道結果。

《另一個》裡面抒發的那種複雜情緒是博爾赫斯在創造作品時的真實寫照。兩個博爾赫斯是兩股相對突圍的力,他們在中間地帶奇蹟般地匯合,共同營造了藝術的境界。從中我們可以感到那種微妙的雙向溝通,也就是感到日常體驗如何轉化成藝術幻境,「無」又是如何轉化為「有」。所有的體驗都是雙重的、矛盾的,又是同一瞬間發生的。

故事一開始,「我」被命運從沉睡中喚醒,於恐懼中看見了「他」。他是我在目前的清醒狀態中要排除的人,因為這個活生生的、世俗的人,這個闖進來的、身上載有歷史的人會告訴我,我只是他的夢中出現的人,他是通過做夢得以闖到這裡來的。這也等於告訴我,我只是一個影,這是最令我恐怖的宣告。但他又是我排斥不了的,因為他是鐵的存在——我的過去,於是一場排斥與反排斥的心理戰拉開。此處令人想起人在創作中要排除日常體驗的企圖之根源。因為未經升華的日常體驗在純藝術中的出現等於宣告了藝術的不真實。當然一切藝術的來源終究又是世俗的體驗,排斥與依存是同時的,作品就在這過程中誕生。接下去我舉出很多自己從前生活的例子(那也就是他的生活),想以此來證實自己不是一個影子。但他的一句話就把我弄得很沮喪,他認為自己此刻是夢見了我,人在夢中總是相互確信自己是了解對方的,所以我舉的那些例子不過說明了一切均是一場夢,並不能證實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實體。他在此處道出了藝術的虛幻本質,那便是我的本質,我無從反駁他。但我不能放棄自己的堅持,我明知自己此刻清醒,卻假設自己也在做夢,我要求他承認這個夢,我想如果他承認了的話,我就有了立足之地,我內心焦急,不願被懸在半空。他並不關心承不承認這個夢,或者對他來說,人在夢中無法「承認」夢。他關心的是這場夢的結果,他希望通過做夢達到一個非凡的高度,將日常體驗提升,從而最後弄清夢幻將把他和我帶到哪裡去。我知道,我只有在此刻的清醒狀態中,也就是從深層的黑暗中浮出來了之後,才會感到那種虛幻感的折磨——因為我看見了面前的自我(他)。矛盾是無法解決的:他只有通過做夢,拋棄世俗日常,才能看見我,我在這遭遇中卻永遠別想用世俗來證實自己。我這個影子痛苦地扭動,將他的未來預告給他,但他對自己的未來也不感興趣,那是他做夢時必然會知道的事,只除了一件事。此刻他所有的感覺都集中在奇蹟本身上頭,他嗅出了凶兆,一副可憐相(也許周圍的曖昧氛圍令他不安,也許他模糊預感到了自己未來的終點)。接著我向他提到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激動地讚美了幾句之後,卻又變得淡然了,大概因為他在夢中,情感的記憶就消失了,他要達到從未有過的(而不是已有的)體驗。在那種體驗中,他推崇一種抽象的情感,他要讚美所有的人,不論善惡,他急於將自己的情感升華。我的體驗同他相反,我關心的是具體的人,如果我把我的情感寄托在某個具體的人(例如面前這個兒子一般的親人)身上,讚美就不會被抽空,並且不顯得虛假。看來我和他是無法相通了。然而反過來想,我同他在此時此地的遭遇不正是一種溝通嗎?我們的談話直接在藝術本質的層面上進行,雙方的各執己見正好是本質的矛盾所致。我們在不可重複的奇蹟中領略著歷史,內心越來越單純。我把「未來」灌輸給他,讓他擺脫塵世,感受一回幻境的純凈;他把「現在」的質感帶給我,讓我在虛幻中「存在」一回。漸漸地,我和他都明白了,這正是藝術創造的奇蹟,不能理解的奇蹟。奇蹟沒有記憶,每一次的產生都得從頭開始。夢終究要做完,他會回到世俗中去,我會重新沉入地底。我還要做努力,我向他朗誦了雨果的永恆的詩句,他感動了,溝通似乎達到,我們在永恆的瞬間里完成了雙重的排斥——他的世俗記憶和我的虛無感。可惜這樣的瞬間馬上就消失了,接下去討論惠特曼的詩歌時,我們之間又出現不可調和的分歧。他作為一個做夢者,強調惠特曼的體驗的真實性,我作為一個清醒者,強調詩歌激情中的虛幻性。也就是對夢中人來說,詩是真實的,對醒著的人來說,詩是虛幻的。我和他都感到了我們之間隔著的半個世紀的時間。我仍然焦慮和恐懼,但一切都清楚了:這種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他的闖入就是我的浮出,我們兩個才能合成那完整的一個,他通過夢見我而實現他的本質的存在,我通過看見他而成為具體的人,否則他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我只是沒有實體的影。理性上認識到這一切並不等於證實的慾望就消失了,我仍然要證實,這慾望比以前更強了。如同柯爾律治從夢中得到鮮花一樣,我也想從我的半夢半醒的奇蹟里得到些什麼,留下來。我想同他交換貨幣,我給了他一張鈔票,這時他看到了鈔票上不可能有的日期,但他卻不給我硬幣,因為他討厭我的證實的企圖。最後我終於告訴了他那件事,那就是如果他把夢做下去,做到底的話會有什麼結果,我用的是暗示的方法。我說有人要來接我走……,我暗示的那人當然是死神,這也是他未來的終點。接著我又安慰他說,他會慢慢死,這個過程如同他今後要慢慢變瞎一樣,並不可怕。我們分手了。他走了以後,我一直在思索奇蹟的含義。奇蹟是真實的,它要由兩人來完成,一人在夢中,一人清醒。夢中的人可以忘記,夢醒後照樣融入世俗,清醒的人卻只能沉入黑暗的底層,永遠被奇蹟的回憶所折磨,因為奇蹟帶給他的是無止境的虛無感的痛苦。

讀完這篇充滿了濃密的想像的故事,不由得感到,創作本身是一種何等複雜的過程,這過程所遵循的又是一種多麼清晰透明的悖論,人是怎樣獲得如此巨大的精神張力的這件事的確是個謎。追求實現自己本質的藝術家,註定要承擔虛幻的折磨到最後。而他的作品,在排斥世俗評價的同時向一切敢於面對死亡的自審者敞開,不論他是高貴還是低賤,是善良還是有點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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