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

講述人的生存處境的最典型的故事是這篇《劍疤》。

主人公是一位極其敏感,具有詩人氣質,內心孤獨的人。這樣的人臉上帶著恥辱的標記是順理成章的。不可理解的是這個離群索居的人偏偏有講述的嗜好,而講述的事情偏偏又是那不堪回首的過去——他怎樣得到臉上的那塊疤。就像變態者似的,他將最羞於啟口的事當作故事來講給人們聽。

同許多熱血青年一樣,年輕氣盛的他是狂熱的理想主義者,信仰一個既痛苦又甜蜜的神話,那裡面有圓形的塔樓和紅色的沼澤地,還有歌頌盜牛英雄的長篇史詩。他過分地高估自身的力量,認為自己可以戰勝一切。一次突發的事件很快就使他認識了人在宇宙中的位置。因為他在事件中接近了死神,被嚇呆了的他的世界觀立刻發生了根本的轉變,他通過自己那深入骨髓的恐懼洞悉了生與死、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真實關係,這種關係震撼了他。他第一次明白了強大的死神是最後的贏家,人要追求理想,其代價必然是出賣理想來求得生存,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所謂內心的清潔不過是幼稚的浪漫主義,人的最大的承擔便是對自身的卑劣的承擔,每一次的出賣及對出賣的認識,都會使肩上的擔子更加沉重。經歷了死亡洗禮的主人公順從自身的本能繼續犯罪,心中的理想離他越來越遠,僅僅只體現在他的承擔上頭。他實在是由於怕死才犯罪,因為他只要活,就不得不犯罪,於是他只好過著以出賣換取生活的生活,又由於這出賣,被在臉上畫上了永不消失的恥辱的印記。那印記雖然在日後結了疤,主人公卻絲毫不打算忘記,一有機會,他就要向人講述他那慘痛的經歷,講述自己可恥的惡行,也就是揭開疤殼,讓人看那可怕的傷口。他似乎就為著這個而活在世上,他似乎一點也不甘心……他的形象冷峻、嚴厲,甚至有點兇狠……

他到底為什麼要講述?很明顯,是由於內心那永不泯滅的理想光芒在促使他將人的真實處境一遍又一遍地告訴給人們,為的是將人從自欺的好夢中驚醒,像他那樣毫不留情地看待自身,那樣渾身顫抖地懺悔,而他,也只有在這種不斷的懺悔中沐浴到理想的光芒。所以他的離群索居並不是真的離群索居,只不過是種權宜之計,是為了專心地懺悔。他並沒有變為冷血者,在內心深處,他仍然像年輕時那樣狂熱地愛著他所追求的東西,這種愛就由他的講述體現出來。他的性格越來越嚴厲,只因為每時每刻都在磨礪自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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