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我依靠一面鏡子和一部百科全書的結合,發現了烏克巴爾。」 博爾赫斯開門見山地說。鏡子的自審功能導致精神的分離與生殖,其邪惡與污穢的形式同生命產生的過程相似。人在深夜裡,在那散發著妖氣的鏡子的窺視之下,就會同特隆·烏克巴爾相遇。可見高居於世俗之上的特隆·烏克巴爾社會,要通過特殊的交媾來發現。特隆由生命自身的活動中產生,它的純凈來自於載體的污穢,這使得它帶有某種邪惡的味道,就是這種氣味使得世俗的百科全書都將它排除在外。然而特隆·烏克巴爾儘管虛幻,難以理解,它仍然是人類的一種特殊的知識的結晶,因而它被記錄在某一本被人遺忘了的百科全書裡頭了。人刻意去尋找時是找不到的,只能不期而遇。

人同特隆·烏克巴爾相遇之後,便想要弄清這個世界的本質。然而人對它凝視得越久,越確信:特隆的本質是模糊的。領地的邊界模稜兩可,歷史十分簡單。所有的人想了解的依據全都不可靠,只有語言文學部分中的一個特點值得注意,那就是「烏克巴爾文學具有幻想品格,它的史詩與傳說從不指向現實,而單表兩個幻想的所在……」 這就是特隆世界的本質!特隆是一個幻想的王國,它同一切世俗的規範都不相干,人在凝視中看到的模糊景象是無限的創造力的涌動,是「無」和「有」的糾纏,是豐富到極點的混沌,是限定與突破的統一。這一切讓人不安又吸引著人對它進行深入的探討。

特隆的社會屬於以幻想為生活的人。一個名叫赫勃脫·阿舍的鐵道工程師就是這樣一個人。這個人「一生充滿了虛幻,以致死了之後,還不如活著時更像幽靈。」 這種充滿哲理的描述告訴我們的是,要理解特隆就必須有虛幻感,虛幻只能是活人的感覺(它隨人的生命結束而消失),阿舍的幽靈形象正是內在的活力所致。以哲人形象出現的阿舍,所關心的是時間的永恆性(「每隔幾年,他都要回英國一次,去探望〔從他的照片推斷〕一座日晷和幾棵橡樹。」) 和生命的體驗(「時不時看那空中不可重複的雲彩」)。 直到阿舍死後,「我」才了解了他的事業。有人給他寄來一個挂號密封的包裹,裡頭是一本大八開圖書,圖書裡面就是特隆的世界。「我」在翻閱這本書時的第一感覺就是一陣輕微的頭暈。這一感覺是特隆社會的本質引起的,特隆的使命決不是讓人在徹悟中歸於平靜(如同伊斯蘭教中那甜美的夜中之夜或「天人合一」的境界),而是使人在分裂與增殖中不斷懷疑與否定,人只要加入進去就會暈眩,而這種暈眩就是人活著的標誌。特隆的「勇敢的新世界」是由人類的精英(天文學家、生物學家、形而上學家、詩人等)發明創造出來的,它是人的思維的最高結晶,本身是一個完整的宇宙。這個宇宙絕非雜亂無章,較之世俗的社會,它的統一性和連貫性令人驚嘆。奇怪的是,這個世界的內在運行規律卻又是以「任意的方式形成的」,也就是說,它由人的自發的衝動來決定其自身的規律。在這裡作者一語道出了特隆與人性之間的關係。特隆發展的動力原來就是人的衝動,這同我們起先凝視特隆時看到的那種模糊景象是一致的。自由的衝動產生了嚴格系統的世界,這是什麼樣的魔術啊!理所當然地,特隆的社會成了最符合人性的社會。但是特隆社會卻無法從世俗中找到比喻,因為它是一種高高在上的理想,它的內部秩序和規律都不能在世俗中找到對應物。首先它的語言就是否定約定俗成,強調瞬間感覺的。世俗語言中的名詞和動詞被排除在特隆語言之外,因為它們往往束縛了想像的飛升。只是這種對現存語言的否定並沒有消滅語言,反而導致了語言的增殖,這是特隆的矛盾。特隆還突出了人的精神在宇宙中的地位。思維過程就是這個社會的構成,哲學成了真正的玄想,藝術的創造必須從零開始,凡是從未有過的,都是特隆的思想家們所追求的,凡是公認現存的,都是他們要加以懷疑、動搖和否定的。但是他們所建立的體系就包含了對體系自身的否定,因為作為個體他們都是分裂的:「當我們在此地睡著時,就在彼地醒著,因此,每個人都是兩個人。」

這樣一個倒行逆施的社會當然只能偶爾出現在某一卷被人遺忘了的百科全書的末尾,奇怪的是人類那些最優秀的人才全都在為這個信念貢獻畢生的精力。他們造出了「透明的老虎和血鑄的塔」,「產生了許多令人難以置信卻又結構完美或影響巨大的體系」。他們以自己虛幻的、難以證實的勞動影響著後人,將他們也卷進另一種探案似的勞動中去。後人將跟隨這些先驅進入特隆,並自覺地發展出自己的體系。

這種分析並非如通俗理解的那樣是強調不可知論,不如說,它強調的是個體經驗的不可重複性與人的認識的同一性二者之間的統一。對這個比喻的討論展示了特隆信念上的強烈的理想主義色彩,這種信念即,世界是可以認識的,個體與個體之間是可以溝通的(「在特隆,認識主體是惟一的和永恆的」)。從拾取銅錢的經驗之一次性、不可重複性來說,甲、乙、丙三人各自拾到的銅錢與此前丟失的九枚銅錢無關;而從經驗的同一性來說,三人拾到的銅錢都是那九枚銅錢中的一部分。將這個例子運用到文學創作上就變成:此作品決不等於彼作品,每部作品都是獨一無二的發明;而同時,所有的作品都是同一部作品,因為作品中重複的永恆性都是一個。

書是各不相同的。幻想作品只有一個情節,但又千變萬化。哲理性作品則一成不變地包含著命題與反命題。即對同一學說的雄辯支持與反擊。一本書如不以自我否定而結束,即被視為不完整。

深通辯證法奧秘的特隆社會,將認識的主體提到了無限的高度,從而讓人的思維如脫韁的野馬般馳騁。這樣做的結果使他們得到許多意外的收穫:他們發現,真實是不斷得到重複的,歷史給後人留下了寶貴的方式方法;他們還發現,對真實的認識具有寓言的性質(如挖出一個生鏽的鐵輪,其生成年代在這次挖掘之後);他們也發現,人的認識具有輪迴的規律,那就是真理呈現自身的規律。總之,是人的幻想,人的不懈的探索和實驗,使得世界具有了意義。「典型的例子是那道門檻:乞丐每天光顧時,它是存在的;乞丐一死,它也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有時候,幾隻鳥,一匹馬,挽救了一座露天劇場。」

認識又必須是相對的,不包含矛盾的認識必定站不住腳,因為認識本身就產生於矛盾——人的肉體與人的精神的分離。在這個意義上,永恆的作品以自身的虛幻否定著自身,讀者則在虛幻的前提之下抓緊機會發揮著世俗的激情,以體驗永恆。

特隆的社會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然而它又是一種事業,它的社團成員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就是要向上帝證明:凡人完全有能力構成一個世界。他們成功了,當然這種成功還是只能存在於有些神秘味道的幻想之中。特隆有時化為一套奇怪的百科全書;有時又變為一隻不屬於世俗的羅盤;還有時變成一隻其重無比的小金屬錐體。所有這些「異物」源源不斷地通過秘密的渠道進入現實,改變著人的思維方式。接觸到這些異物的人將會發現,他們接觸到的是一個遼闊無比的世界,它以其高度的純粹表明了理想的不朽。它又是一個遵循神聖規律的迷宮,人一旦進入這個迷宮,常識立刻解體,人被眼前的幻象所打動、所迷惑,不由自主地加入陌生的運動中去。特隆以自身的虛幻竟然不斷變革著人類的社會與科學,而這種變革又全是通過幻想來達到的,它的實體仍隱藏在雲霧後頭。但社會與科學的變革,人的精神的凈化,本身不就是特隆事業方興未艾的證實嗎?人所策劃的特隆,命中注定要由人來解析。

再回到前面提到的那句百科全書上記載的話:「鏡子和交媾都是污穢的,因為它們使人口增殖。」 這句晦澀的話里包含了深刻的幽默,它生動地暗示了特隆誕生時的氛圍。飽滿的生命面對鏡子進行自力更生的分裂,精神從肉體內噴薄而出;分離出來的精神又通過增殖慢慢發展成龐大的體系,並通過秘密管道同肉體保持聯繫。過程肯定是污穢的,因為步步與生命的血污相連。人在污穢中體驗著生殖的疼痛和大歡喜——他誕生的是純凈。自從這世上有了鏡子,自從人不自覺地在鏡子面前端詳自己,鏡子也監視著人的一舉一動以來,一種新的、從未有過的百科全書的編纂就變得十分必要了。這個偉大的事業在生命的最高級階段開始,已發展成歷史的長河,每一個渺小的個人的價值都將在其間得到永恆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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