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作家的根在哪裡?——從《如焉》的討論談起

鄧曉芒

〔內容提要〕本文從胡發雲小說《如焉》的討論會引出作家的根的問題,提出作家創作的根不在外在的社會環境,而在作家個人對人類情感、首先是對自己內心情感的「敏感性精神」,即天才的創造力和對自我感覺的體驗能力。因此對作品的評價最基本的標準就在於它是否感動人,引起人與人之間的共鳴和溝通。但這種普遍共鳴不僅要從空間的廣度上來衡量,而且要從時間上的可能性和長久性來衡量。後者正是現代文學更為重視的尺度,然而現代文學與古典文學一樣都表達了藝術傳達人類情感這一本質。文章還結合《如焉》中的人物及殘雪的現代文學理念論證了上述觀點。

〔關鍵詞〕敏感性精神 創造力 自由 情感傳達 現代文學理念 普遍人性

Where is writer''s root?

——To speak from the discussion on the Ru Yan

〔abstract〕Based on the seminar on Hu Fayun''s novel"Ru yan",this article proposed a question on writers''roots, pointing out that their roots exist not iernal social enviro. It lies in the emotion of the author''s to human-being, mostly the sensitivity spirit(l''esprit de finesse),namely genius creativity and ability to experience feelings of oneself.As a result, the basic criteria of ents upon works lies iher it is toug, arousing unication and sympathy among people, not only measured by means of extend of space but also duration and possibility of time, the latter of which is sidered to be more important scale in porary literature.However, both porary and classic literature express the essence of transiting of humaion of art.Besides, this article elaborated the views above by relating them to characters in"Ru yan"and Xue』s idea of porary literature.

〔key words〕l''esprit de finesse creativity freedom emotion-transiting porary literature idea on humanity

胡發雲的長篇小說《如焉》發表於《江南》雜誌2006年第1期後,引起了評論界和思想界的極大的關注,好評如潮,甚至地攤上還出現了盜印的單行本。今年4月21-22日在武漢東湖公園舉辦了一個作品研討會,邀集了我們武漢和外地的一些名人或非名人,大都不是專業的文學評論家。這次討論會後來由《南方都市報》作了專題報導,主要是在思想界引起了一些反響,特別是由於殘雪的介入,而產生了某種「轟動效應」,但在文學評論界,尚未見有人上升到理論高度來對此加以評說。不過我覺得,殘雪提出的問題是值得文學評論界認真思考的,這就是作家的根究竟植於何處的問題。殘雪的提法有一種觀念上的突破。

我在這次會上的發言主要是談了我自己對作品的直觀感受,以及我對作品的思想深度的挖掘,而沒有涉及作家的根的問題。但從整理出來的談話紀要來看,會上儘管眾說紛紜,實際上大都是在自說自話,而沒有形成觀點的交鋒,因為各人對於作家創作的立足點持有不同的看法,因而對於作家和他的作品提出了不同的要求。殘雪的激烈的批評也正是針對這一點而發的。人們也許會以為,這種批評完全沒有什麼意思,文學創作各有各的做法,別人固然沒有理由用自己的標準要求殘雪,殘雪也沒有理由用自己的標準去要求別人。例如說,有的作家就喜歡「文以載道」,用作品來干預政治或關心人民大眾的「現實問題」,把自己的創作植根於老百姓的底層生活或對國家命運的關懷;而另一些作家則偏愛表現自己個人的感受,將創作植根於內心的天才和靈感,這些都無可厚非,應該互相寬容,多元並存。我通常也會用這種態度來對待文學領域中的各種不同風格流派和傾向,眾聲喧嘩總比一言九鼎要好。但殘雪所提出的問題並不是在這個層面上,並不是一個文藝政策和文化管理的問題,而是一個更加形而上的問題。忽視形而上的問題而只對一部作品作形而下的評價,這是我們中國自古以來的傳統,在文革中發揮到極致,在80年代仍然成為文學評論界的主流。我們總是動不動就說這部作品「宣揚」了什麼,「揭露」了什麼,並由此引伸出我們應該「提倡」什麼,「鞭撻」什麼,卻永遠也無法理解一部作品到底「是」什麼。這就是殘雪為什麼那麼厭惡80年代文學的「傳統」的緣故。

到了90年代,情況有所改變,有一大批作家開始擺脫意識形態的框架而說自己內心深處真正想說的話了。所以我認為90年代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高峰期,因為它正是中國文學主流傳統的崩潰期。不過,這個年代的文學仍然大都具有某種兩可的動搖態勢,它既可以是中國作家向人性深處突圍的開始,但也可以僅僅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反叛,有一種走回頭路的可能性。例如,即使是在最極端的兩性問題上的衝擊(《廢都》、《豐乳肥臀》、《上海寶貝》等),也仍然有可能是一種意識形態的逆反心理,它們對社會所造成的衝擊,一旦意識形態的壓力消除,如解禁甚至默許,就可能失去其力度,甚至成為一種更新了的意識形態的同謀。但如果這些作家繼續努力向人性的深處探索和挖掘,也是完全有可能在純文學的意義上豐富人類的精神生活的。可惜這些作家大都沒有對自己的「根」的明確意識,也許是由於本來就紮根不深,天分有限,進入21世紀,通常都江郎才盡,有的改行,有的勉強支撐一個空頭門面,成為更具彈性的意識形態結構中的一環。到今天,外在的可供選擇的題材已經幾乎被用盡,除了某些太敏感的話題不能說以外,性交、亂倫、同性戀、魔幻、怪力亂神、精神病、夢囈、戲說、語言狂歡(「無喱頭」)、吃人肉、變態……已經被中國作家玩了個遍。中國讀者的神經已經受過了一切可怕的考驗,如今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使他們感到驚奇和聞所未聞了,在這樣的時代,作家何為?

我認為,真正的作家不屑於趨附潮流和時尚。這並不表明他們脫離時代和社會現實,而只說明他們的現實更深地埋藏於人性的內部,他們憑藉自己的天才和敏感而發現了它,並且讓它在自己的作品中噴涌而出。他們不需要到某個地方去「體驗生活」,因為他們每天都在生活,既生活在日常現實的世界(家庭、單位、菜場、醫院、公交車等等),也生活在自己的內心。他們的外部生活和內部生活是一體的,他們的生存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在世」(In-der-Welt-sein)。在外部生活中,他們和「常人」(Man)沒有兩樣;但他們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就在於,他們賦予在世以自己個人此在(Dasein)的獨特的意義。這種意義不是他們裝出來的,也不是從流行理論中借來的,更不是用來向人炫耀、用來謀取其他好處的手段,而是他們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外,這種意義即使在他們自己內心也是飄乎不定和捉摸不透的,因而是作家的痛苦之源。每當他們模模糊糊地抓住了一點什麼,他們就喜不自勝,有一種要把它完整地表現出來的衝動;或者說,只有在這種衝動所激發出來的寫作慾望中,在如醉如痴的寫作過程中,這種模糊的意義才能變得更加清晰起來,但總不能達到完全的澄明。半吊子的作家雖然也模模糊糊地抓住了一點什麼,但卻以為這就是一切,因而他們的痛苦只是一時的,隨著作品的完成,他們就志得意滿,不思進取,甚至用他們的一點成就向社會要價。至於那種看別人眼色行事而玩弄文字技巧的寫手,是連「作家」之名都配不上的。今天人們呼籲作家用自己的才華為社會「服務」,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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