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吃蘋果的特權

(日)近藤直子

像所有的藝術作品那樣,殘雪的小說是發問,不是回答,也不是那種發問等於回答的反問。它對每個讀者產生不同的距離,一方面強烈地吸引他,一方面強烈地拒絕他。可是,如果能問得出的問題應該能回答的話,殘雪的問題也應該能回答。追蹤別人的文序字列,不外乎是追蹤自己的記憶。問題的回答也只能在自己內部找。但是,要回答殘雪的問題,也許要走到自己盡頭的再那邊,連自己也不曾意識過其存在的層次。因為殘雪的問題是從那種層次發出的。她說:

我覺得關於這十來年,關於以後,我可以說出一些話,這些話是一般人不曾意識到的,不曾說過的,我想用文學,用幻想的形式說出這些話。一股抽象的、又是純情的東西,在我內部慢慢凝聚起來了。我開始寫,一天寫一點,並不完全知道為什麼這樣或那樣寫,只是死死地執著於自己的天堂,反覆玩味,自得其樂。

她跟我也這麼說過幾次:

我寫完的時候也不明白自己寫的是什麼。過了一段時間,有時過了半年後,才明白的。

殘雪的小說對她自己來說也是發問。使讀者困惑的那遙遠的距離,首先是對她自己的。也許應該說,她為了產生其距離才寫。至少,她想寫的不是好文章,不是經過周到思考的、結構巧妙的、很有道理和說服力的、甚至很美的文章。寫文章的人都知道,好文章是陷阱。它往往將連你自己都欺騙,使你相信它就是你,你就是那麼有道理、那麼肯定、明確,而透明的存在。其實,你一面自願去上它的當的同時,一面感覺到一種內疚,彷彿你在說什麼謊似的,彷彿你越努力接近自己,努力和自己一致,就越限制自己、背叛自己似的。殘雪與其去寫那種好文章,不如去寫誠實的文章。她放棄對筆的幻想支配權,讓筆比自己先走,聽其自然,以便來試圖見到更全面、更模糊、更陌生、更遠因此才更近於自己的自己。殘雪寫的是什麼?看來,殘雪已經找到了某種回答,即使那回答也不一定能用好文章寫出來。

那麼,對我們,殘雪的小說是什麼?以下列舉的是世界報刊上刊登的一些讀者的回答,或者在尋找回答過程中的感想片斷。

殘雪確實是個罕有的怪才。她的才能表現為她的文學上的特立獨行。但反過來,一心追求特與獨會不會成為一種框框呢?——有才氣的殘雪確實沒有重複任何人,除了她自己。

——王蒙(中國《文藝報》1988年7月4日)

女作家殘雪,作品呈現的世界更是錯亂的、分裂的、對被害的臆想,那種焦慮、驚恐使人想起挪威畫家蒙克的《哭泣》等作品,同時屬於瀕臨崩潰的心理狀態,殘雪的小說世界絕不屬於正常人的思維與秩序。

——施叔青(中國台灣《時代》1989年10月24日)

中國女人寫的這些奇妙地使人困惑的小說,跟同時代的中國文學的現實主義,幾乎都沒有關係。實際上,它們令人想起的是,艾略特的寓言、卡夫卡的妄想、噩夢似的馬蒂斯的繪畫。

——Charlotte Innes(美國《紐約時報》1989年9月24日)

殘雪的小說,是中國近年來最革新的。——她的小說也不能放進任何單一的範疇。它們還不如說是:以比喻表現為中心來創造威脅、恐怖、傷感的不可能、易受傷性等氛圍。

——Harrie Evans(英國《時報》1992年1月31日)

殘雪像弗朗西斯·培根的畫那樣,表現出中國的噩夢。

——Michel Braudeau(法國《世界報》1991年6月23日)

一面想著卡夫卡、貝克特、品欽、斯托坡德等作家,一面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否定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瞬頭暈。那些看起來都很像,其實完全不像。我忽然知道了。這是很強烈的「記憶錯覺」。如果記憶錯覺是被埋葬在人最深層的記憶海市的話,那麼,殘雪的作品就是它。

——水(日本《朝日新聞》1991年6月23日)

現在有叫做「世界音樂」的新的動向。它學會了世界最新的表現形式後,再表現先進諸國衰弱的感受力所抓不到的根源世界和人的力量。殘雪的作品不就是新的「世界文學」強力的、先驅的作品嗎?

——日野啟三(日本《讀賣新聞》1991年7月22日)

每個人的回答當然都不一樣,聯想的小說、繪畫、音樂、風景,湧出來的詞、文都不一樣。因為大家接近的不是作品,而是自己。作品本身是不可能接近的。它本來缺乏「本身」,所以才是對「本身」的飢餓,是充填其缺乏的慾望,是發問。讀者聽到了那無聲的發問,就開始在自己記憶的無盡頭的黑暗裡彷徨,準備傾聽反響。有時能很快就聽到它,有時要等「半年以上」。有些人等到了它才開始說出些什麼,有些人等不到,隨便說些不太有把握的事。一開始有把握的人,也不一定能保持它,回答隨時有變化的可能。如果我們將永遠看不完的東西才叫做文學的話,永遠得不到最後回答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們能看到的所有的評論,都是暫時的斷章,說得過多或過少、太大膽或太慎重,太粗糙、太隨便、太馬虎,太不負責任太不公平,或者太想寫好文章。反正,評者說的是自己,評的卻是別人的文章。

可是,作家對別人的評語不得不非常敏感,因為,作家歸根結底,是為了使別人看才寫作品的。如果他只想將自己寫給自己看的話,最好的辦法是不寫。這裡已經有現成的傑作,寫得不多也不少,完全和自己一致的自己,不知內疚也不知背叛。可是,作家是偏要寫給別人看的。讀者不一定越多越好,不一定要全世界的人都成為他的讀者。他知道文學絕不依靠多數表決。但是,要還是要的,至少要有一個別人來承認他的作品、其存在與價值。要不然,他的努力完全不是什麼了。不僅是文學,美術、音樂等其他藝術也一樣。如果藝術不是選擇,而是命運的話,藝術家就是為了使不可能存在的作品存在、一輩子渴望別人承認的人。

《痕》的主人公痕,也是那種人之一。不是他選擇了藝術,是一個神選擇了他,而且逼他成為藝術家。故事在一座山裡開始。痕在上山的小路上碰見一個「三角眼,無眉,一臉賊相,手執一把明晃晃的鐮刀」的老者。

老者盯著痕的眼睛說道:

「在這荒山野地里,如果我殺了你,然後挖坑埋了,上面鋪些亂草,便便噹噹,完全不會有人知道的。我早就認識你,對你這種人早厭煩了。過去我們一年當中至少有一兩次謀面,有時在路上,有時在人群里,難道你就這麼健忘?我真的對你這種人厭煩了。」他揚了揚手中的鐮刀,威脅地向前跨了一步。

老者為什麼討厭他?為什麼要殺他?我們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強詞奪理?為什麼這麼唐突?為什麼要在此地?我們也不知道。可是,我們還知道這種唐突的、無緣無故的、純粹屬於找尋人的暴力——死。老者出現的方式,包括其打扮,是不是太像我們想像中的死神?不管像不像,痕看到的確實是死。當然,那隻不過是戲,演的也只不過是威脅、是比喻、是預告。可是,人能知道的死不正是永遠只不過是威脅、是比喻、是預告嗎?我們不可能想像絕對的虛無,即使能想像什麼,那也只不過是比喻。

可是,被死神「盯眼睛」的人,只好成為藝術家。因為死神表演的戲是一種奇妙的戲,是使人感到唯有那場戲是現實,而其他一切現實只不過是戲的,那樣的戲。他主張:結局是早就決定的,留下的僅僅是時間問題,其實那時間也是他給的一種緩期而已,總之,希望是沒有的。用不著等真的死,就是因為只能比喻地絕對虛無無言地等待著,所有的希望被希望以前已經無效,所有的計畫被計畫以前已經是無效。死神使痕想起的,當然是他本來知道的事。如果跟以前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他現在知道自己本來知道那些事,就是知道自己本來是死囚。所以他下山回村,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也許,順序相反,痕本來就是藝術家,所以才碰見死神,反覆不停地碰見死神,而且看那種戲。也許,痕看到的根本不是什麼死神,而只是那麼一個三角眼的老者而已。再也許,這一切只不過是痕看到的幻想,或者夢。可是,不管怎麼樣,結論還是一樣。痕下山回村,只好繼續當藝術家。因為他已經喪失了一切,但,還活著,而且活著的人總得做什麼去打發時間和日子。為了打發時間和日子,他試圖去做代替他所喪失了的一切的東西。那當然,只不過是一種演技、一種象徵、一種戲。可是,現存他面臨的惟一真實也只不過是一種演技、一種比喻、一種戲。那個三角眼的老者也跟著痕下山成為鐵匠。

痕是編草席的,但是,草席並不是他想編的。

每逢來了人,他總不免本性難改,一個勁地吹起牛來,將自己編草席的技術吹的神乎其神,喻自己為世上獨一無二的神手。這種時候,客人毫無例外地乜斜著眼,很不耐煩的神情,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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