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 什麼樣的戰爭?——讀薛憶溈的小說《首戰告捷》

殘雪

藝術家的內心是暴烈的地獄。在那昏暗的戰場上,兩軍廝殺,血流成河,一切人間的憐憫之心均被剿滅,所剩的僅有過程中的英雄主義情懷。天生為暴烈性格的藝術家,如要忠實於自己內心那永恆的情人,並將愛的宗旨貫徹到底,實在是除了轉向內心的戰爭表演外別無它路。薛憶溈的短篇哲理小說《首戰告捷》便是這個秘密的披露。文中將生存境界中的慘烈描述到了極致,令人久久難忘。

以世俗中的「將軍」的身份出現在文中的藝術家,是從父輩的生活中悟出自己那崇高的使命的。那是怎樣的一個父親呢?毫無疑問,這位父親也具有藝術家的氣質,但他卻缺少藝術家的強烈衝動和堅強意志,以至於庸庸碌碌地過了一生,最後在被動的追求中精神寄託失去,連命也丟了。父親極其清高,對於美的事物具有超人的敏銳。他深愛死去的母親,大約是因為這位高貴的女性與他有同樣的境界。這樣一位父親在令人窒息的鄉間是不可能不食人間煙火的,於是他成了一個普通的鄉紳。同樣敏銳的將軍從少年時代起就目睹了父親如何樣為了平息內心的致命衝突,也為了與他所鄙夷的世俗達成妥協,所進行的那些極為卑劣而冷酷的勾當。將軍冷眼旁觀,絕望而又無可奈何,一步步被推進親生父親設下的圈套,做著自己不願做的事。這位父親希望兒子成為和他同樣的人。在兒子看來,這就是在鄉下終其一生,嚴守著內心那高貴的隱私,卻不惜傷害周圍親近的人,甚至深愛自己的人。但這正是兒子所最不願意的!他觀察了老父那雖生猶死的殭屍生活,他最怕的就是自己重蹈覆轍。可是在呼吸不到任何自由空氣的鄉下(世俗之象徵),出路在哪裡呢?將軍曾不得不答應了老謀深算的父親的要求;並隨後傷害了那個愛他的女人;再後來,連兒子也失去了。感情上打擊是致命的。父親想於無言之中告訴將軍,他應該活在回憶之中,同老父一樣過一種雙重的生活。在將軍看來,這種活法等於死。他不想死,於是暗暗盼望另一樣的生活。

如同曇花一現,傳教士的到來給父子倆帶來了某種希望。這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他的家鄉是浮在水上的虛幻的城市,他活在對幸福的追求之中。那樣一種能夠時時感到幸福的生活,不正是將軍的父輩夢寐以求的嗎?然而已經晚了,將軍的父親被粘在家鄉那黑沉沉的土地上,他已經不能起飛,飛向真正的靈魂的故鄉了。這種宗教的生存模式對於將軍本人來說也不合適,不過他由此隱約地看到了一條讓精神存活的通道。於是由宗教的感悟作為媒介,將軍終於找到了自身的希望的所在——進入藝術生存的境界。而那位父親,卻只會用世俗的錢物來表達自己對於宗教的敬意。將軍為什麼覺得自己不適合於當教徒呢?大約是因為性格中的兩極的對峙過於險惡,充滿暴力,而他又對於世俗生活過於熱愛的緣故吧。這樣的人不適合當教徒,只適合於過藝術家的生活。

一個人,如果要在內心做一個徹底的藝術家,那會意味著什麼呢?作者的概括是兩個字:「革命」。這的確是一樁偉大的革命事業。加入這種事業的人,從此便將性情中傷害他人的矛頭轉向了內部,寧願不斷地在硝煙滾滾的內心戰鬥中消耗自己,也不願再去傷害任何人一個指頭。並且人還能以自身的榜樣促使整個人類覺醒。一個有著很深的世俗情結(文中稱之為「脆弱」)的人要從事這樣一種事業,他所面臨的只能是自我犧牲。首先,他要斬斷他對世俗的依戀,成為一個遊魂,以便讓精神起飛,同時,為了讓自己獲得某種實在感,他又必須回到世俗中去重新體驗(「他說他在戰爭的後期經常會有一種極度疲勞的感覺。那時候,他會非常想念他的父親」)。而重新體驗到的世俗已不是從前那個溫情的世俗,他在裡頭找到的只有絕望。這便是藝術家真實的內心生活的寫照。他必須犧牲一切,那個張著大口的黑色深淵要吞噬一切。當然在過著這種陰暗生活的同時,他也會感受到幸福,這幸福比那位傳道士所感到的幸福不會弱。

將軍終於打定主意從事「革命」了,他在首次的內心戰爭中戰勝了自身的最致命的脆弱——對父親的愛。是的,他搬開了父親——這個前進路上的障礙,義無反顧地投身到了精神永生的事業中。這時候,父親已不再是單純的父親,他成了將軍永遠的心病,他象徵了將軍對於整個塵世生活的愛和迷戀。只要將軍還是一個活人,他就不可能去掉這塊心病。於是內在矛盾的相持顯得更加可怕了,「革命」迫在眉睫。將軍在精神的事業上越是成功,他內心某種東西的毀滅就越是臨近。在最大的戰役結束,將軍獲得勝利之後,內心的清算開始了。

在「回家」這一場恐怖的經歷中,將軍看到了什麼呢?首先,他看到的是自己對最親愛的人犯下的罪孽,這是他不放棄「革命」的慘重代價。就像將軍是世俗中的父親唯一的精神寄託,失去這個寄託,他就陷入了徹底空虛的陷阱——死亡一樣,父親也是後來生活在純精神境界里的將軍的唯一的世俗寄託,失去這個寄託,將軍也要陷入徹底的虛無。可以說,父親的追求和將軍的追求是兩種相對絕望中的運動,最後的目的地都是終極的虛無,或者說終極之美。也可以說,父親是藝術家靈魂的表面的層次,將軍則是比較本質的層次,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是互動的。父親用生命完成了他那扭曲、「失敗」、絕望的追求,將軍則將帶著一顆血淋淋的靈魂繼續上路。同樣可以說,父親就是將軍內心的世俗部分,是將軍每次偉大的精神戰役之後就要返回的「家」。而這個部分,又是將軍極度厭惡、鄙視,總想將它盡量縮小的部分。他透過父親那陰暗、殘忍、窒息的生活看見了自己的內心,他要徹底批判這種不人道的生活——雖然他自己同時又在繼續無可奈何地不人道。但將軍是有救的,因為他從未停止「向善」的努力。不論他的罪孽有多深,只要他還在主動(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革命」,他的精神就處在永生之中。暫時地,他失去了世俗中的一切。但他還會遇到世俗中的愛,還會重新建立同世俗的關係,因為「世俗」是「革命」的根基,不愛塵世生活的人不會想到要去「革命」。

「革命」的確慘無人道,因為人不可能一心二用,不可能面面顧及到。但「革命」又正是為了人道的實現,既對自己人道也對他人人道。為自己,是因為人的精神找到了出路,不用再害怕成為殭屍,也不會因發泄自己性格中的惡而殘害更多的人(如同父親害那些女人)。為他人,是因為將軍做出了榜樣,必有更多的人來效仿。向他學自我分析,也向他學用藝術方式來解決內心的衝突。所以將軍起先說:「我參加革命是為了我自己」,後來又「覺得自己是為了革命而不是為了自己才參加革命的了。」理念一旦產生,便會高高在上,成為人終生追求奮鬥的目標。從將軍的父親到將軍,這是認識的由表及裡,由淺入深。而契機則是將軍母親的死。世俗情感寄託的崩潰導致了兩代人性格分裂的外在化,也導致了父親對生命意義的懷疑(美的寄託已不存在,活著還有何意義?)。然而終於通過兒子不顧一切的絕望的突圍,通過他的用行動來創造意義的輝煌努力,新的向美、向善的通道出現了。兩代人的努力促成了真理的誕生。

「將軍幾次說,說服他的父親來北方居住才是他的最後一場戰役。他說他一定要贏得這最後一場戰役的勝利。否則,對他來說,革命就還沒有成功。」

毀滅性的結局似乎表明著將軍的徹底失敗,但這失敗卻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勝利,是繼首戰告捷之後的最終(是否是「最終」也很難說)勝利。人的自由意志戰勝了人的世俗惰性,在情感的廢墟上新生的「人」立了起來。當然,前面等待將軍的,還有無窮無盡的戰爭。因為世俗是消除不了的,它就是藝術家的肉體,那昏暗、躁動,蘊藏著原始慾望的肉體。只要人還在追求、創造,他就會找到新的世俗情感的寄託。但世俗情感如不同精神發展聯繫起來,就會一點點萎縮。處在萎縮過程中的人越要加強世俗的紐帶,就越陷入完全的虛無或死亡。所以父親說:「自從你母親死去以後,這所房子里的生活就變得非常奇怪了。」

最後一個問題:將軍回到哪裡去?世俗已化為虛無,塵世中的故鄉已消失,飄流是他的宿命,戰爭是他的日常生活。拋棄了世俗故鄉的將軍已將故鄉轉移到了內心深處。毫無疑問,他還會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同世俗溝通,在溝通中剿滅那反撲過來的世俗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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