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觀 論戰 殘雪再回應

殘雪

日前我應「南方都市報」的約稿,就武漢的文學會議寫了一篇「反擊」的文章。本來寫了那篇文章就不打算再理會了的,因為實在是覺得有點無聊。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南方都市報又將我文中提及的那幾位思想者的回應反饋給我,還說他們副刊非常重視我的意見,希望我再次寫一篇文章回應一下。於是我又將那三位的回應看了一遍,覺得自己還可以補充一點意見。

我感到崔衛平女士還是有誠意,願意交流的。三位當中只有她具有學者的風範。我並沒有參加那次會,只是根據南方都市報記者的綜述得出的結論。我想,儘管崔衛平女士作為懂文學的學者所站的立場比那兩位高得多,但考慮到當時會議的語境,以及她在那種場合說的那些話,我的總結並沒有很大的偏差。她強調我們80年代有某個好傳統,希望作家在搞文學的同時關心社會,關心那個新思想的傳統。但我並不覺得80年代的那點思想足以形成某個傳統。我反而覺得80年代的所謂新思想因為先天不足,因為過分依仗於舊傳統,甚至與權勢勾結,到了90年代走入沒落是必然的規律所致。社會和意識形態只不過是文學世界裡的表層,作家各人根據自己的生存形態,既可以全力去關注,也可以完全不關注(所謂完全不關注,只是指不直接介入表面的東西。實際上作為作家的個人總是緊密同社會聯繫的)。無論關注或不關注,只要他或她以自己的誠實勞動為社會增加了精神財富,都是好作家。作為從文革中掙扎出來的中國文學,考慮到文學目前的生態環境,我認為現在最不宜提倡呼籲作家在作品中去「關注」某些意識形態的東西。因為不論那些意識形態多麼好,它也總有被權勢利用,同權勢勾結的嫌疑,否則它就難以存在。而文學因為自身的性質有所不同,只要能夠真正獨立,是可以發揮好的作用的。能不能搞出好作品就看每個作家身上有不有反骨,能不能從深層結構上衝破舊文化對自身的束縛,充分發揮出自己的個性(我已說過,個人化和個人的獨立思考是某些人最害怕的)。

如果你說的「鐵肩擔道義」是指文學應當徹底與權勢決裂,並在探索的過程中不斷反省,不斷清洗滲透於文學中的腐敗觀念,將創造力解放出來,那我同意你的。但看起來你好像並不是那個意思。我想,薩特也好,伯爾也好,他們參加社會活動只是他們選擇的個人的生活(我本人也參加過),同他們的作品並沒有什麼直接的聯繫,那種活動也不會使作品檔次更高,從而對人類貢獻更大。當然他們是公眾人物,對社會起的作用還是比較大的。但也有的作家根本就不參加,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到創作中去,那同樣也很好。作為一個人,尤其是一個有思想,情感豐富的作家,對於社會現象當然會有超出一般人的憤怒(我本人就天天憤怒。可悲的是很多作家都在慢慢地變得不憤怒,變得油滑,並且屈服於權勢,或同它勾結)。但是不是就要馬上行動,馬上走出門去呼籲(是否行得通也是個問題,畢竟這裡不是法國),或馬上寫篇報告文學來譴責(如丁東先生希望的那樣)呢?我和我同仁的回答是堅決的「不」。因為只有純文學才是我們擅長的。我們將我們的憤怒壓下去,使之變成潛意識,然後再慢慢升華出來,成為作品,讓具有同類潛質的讀者(他們的數量已經很不小。我們的這種文學也絕對不像傅先生信口開河說到的那樣,是「鼻煙壺」,「象牙塔」,我認為他對於自己的無知的炫耀令人肉麻)來同我進行溝通,然後我們再一道來憤怒,既反省我們自己也反省我們的社會,並吸引更多的人來憤怒。這就是我們的工作。不過當大事件出現時,當然又是另一碼事了,現在還沒有那種事出現。並不是說我就提倡絕對不參與社會活動。我本人經常在報上寫文章抨擊文壇腐敗現象,宣揚我的實驗文學,這不就是社會活動嗎?我還同我哥哥一道翻譯了一本揭露斯大林罪惡的書,象牙塔里的人會這樣做嗎?我們所做的工作,雖然目前像丁先生和傅先生這樣的實用主義者看不到其效果,但很多年輕人是感到深受教益的(這隻要花半小時看看我的博客就明白了)。

我同意你所說的文學只能從文學出發。那麼文學是什麼呢?我的理解是文學是人性的學問,是人的精神的產物。人的精神是很複雜的,她有很多層次,這些層次導致了文學的分野,也導致了我搞的這種文學獨立出來,成為一個專門的門類。它是同表層意識形態拉開距離,直逼人的精神深處的。但我想無論什麼樣的文學,她也不會是意識形態的傳聲筒(現在還有人提倡新左翼文學,要恢複建國後那一套呢)。所以我對社會上的種種「呼籲」和提倡特別厭惡,我也覺得你參加這個會議時做出那種發言是被人利用了。現在很多貌似進步,愛唱高調的人都是有背景的,一定要警惕。

我個人認為,中國的主流文學目前的確走到了死胡同,但這並不是一朝一夕產生的局面。在80年代這個文學就包含了致命的危機,拖到90年代,終於崩潰,成為一盤散沙,甚至慘不忍睹。我認為這是歷史的必然,也是一件很好的事,一個機遇。因為我從來就覺得80年代的文學或思想同傳統、同權勢勾結得太密切了,到現在露出凄慘的底蘊來,反而有可能促使一些年輕人覺悟,反思我們的文化和社會,另找出路。我,還有我的同仁,以及我們的讀者們,我們的出路就是個人化,就是將文學進行到底。不論社會有多麼腐敗,我們自己也不能隨波逐流,因為我們的文學就是一種反省自我的文學,只要你的追求是真誠的,你就不會墮落。我們從拯救自己出發,也起到了拯救別人的作用,並且使這類人在數量上越來越多,反省的力度也越來越大,這樣的文學難道不是好文學嗎?

我們這種所謂「看不懂」的文學恰好是來源於生活的,只是對於這「生活」的理解人各有志罷了。有些人,一輩子從來沒有真正地生活過,只不過是追逐著一些流行語,一些官方教條,一些面具在那裡混日子,撈位置,但一點都不肯覺悟,也不肯學習,還大言不慚地宣稱只有他的生活才是生活,這種人是沒法同他交流的。我和我的同仁的探索已經深入到了當代精神生活的最深處,我們將那個處所的風景描繪出來告訴大家,其實際作用難道不是提高了人的素質嗎?

我覺得你對80年代抱有太大的幻想,缺乏應有的警惕。中國的文化人是最容易被收買的,也是最善於投機的。安安心心坐下來研究一點東西的人少而又少,表面上高唱道義的那些人有一大部分都是名利之徒,他們只要有了一點小名氣就無孔不入,到處大撈,根本沒有什麼原則可講。在我看來,這類鑽營者都是腐敗文化裡頭的寄生蟲。這是我的看法。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