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觀 論戰 什麼是「新實驗」文學

殘雪

一年以前我曾同張小波討論過什麼是「我們的文學」的問題,當時他提出,將我們的作品稱之為「描寫本質的文學」比較貼切。現在時間又過去了一年,在反覆接觸這個問題當中,我越來越覺得應該將我們這種特殊的文學稱之為「新實驗」。做實驗的特徵的確貫穿在我和我的文學同人的作品當中,但我們的實驗同西方新小說那種以文本為主的語言實驗又有很大的不同。我們是在自身的內部從事一種曖昧的交媾活動,而外在的形式上,反而保留了對經典文學語言的尊重。在這個意義上也許可以說我們的顛覆更為致命,因為這種文學是直接從人性最深處通過力的螺旋形的爆發而生長起來的,她的合理性不言自明,她的生命力不可估量。

大約15——20年前,我們這幾個散居在各地的人不約而同地孤軍奮戰,開始了這樣一種向內挖掘的、暗無天日的寫作。我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寫,只是隱隱約約地感到,只有這樣寫是最過癮的,最高級的,最痛快的。實際上,我們不知不覺地在進行最初的對自身的剖析。對於一個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的人來說,所有的「外界」都是他自身的鏡象,只不過他自己在早期並不清楚這一點(許多偉大作家一輩子也不知道,這並不妨礙他或她搞創作)。那麼,為什麼會進行這樣一種實驗?為什麼又會不約而同呢?我想,作為一種古老悠久的、從未產生過自我意識、也永遠產生不出來的文化遺產的繼承者,這大概是一種總的憤怒爆發的前兆吧。我們自身的精神被壓抑得太久了,本能的報復衝動使我們得以進入一個民族巨大的潛意識寶藏,並使這個寶藏第一次屬於了我們自己。

當然,我們早期這種下意識的特殊寫作並不是得自某種神靈的啟示,也不是鍊金術。我們的寫作是有師承的——這是努力學習西方經典文學結出的奇異果實,甚至是中國新文學的一次突圍,一次對西方的成功超越(西方的聖經的某些部分,但丁、卡夫卡等等是我們的榜樣)。從事這種寫作的人都是極為特殊的個體,是如同張小波在《法院》這部小說中所說的那種在二十米開外便能看出人身上的隱疾的人。曾經一度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造就了我們這樣的具有特異功能的個體,而在世紀之交的文化大碰撞中,我們潛在的特異功能被一種完全異質的思維方式所激發出來了。一旦找到先進的工具,由於我們已有的不同於西方人的特殊底蘊,我們幾千年的那種積累便成為了我們的優勢,於是我們那有些神秘的、說不清的創造就變得如此的得心應手。我們的創造活動是「化腐朽為神奇」的活動。這是因為傳統是這樣一種奇怪的東西,當你屈服於她,依惰性遵循她的邏輯之時,她就將你壓得死死的,像吸血鬼一樣吸掉你的所有創造力;而當你拋棄她,以西方文化為營養之時,新的傳統便在你內部誕生。這個雜交的嬰兒是如此的生氣勃勃,所向披靡。

一反以往中國主流文學在人性的淺表層遊盪的慣例,「新實驗」文學所切入的,是核心,是本質。「新實驗」文學,也是關於自我的文學。即拿自己做實驗,看看生命力還能否爆發,看看僵硬的肉體在爆發中還有多大的能動性,是不是沖得破陳腐常規的桎梏。這樣的文學具有無限寬廣的前景,她摒棄了傳統文學的狹隘性和幼稚性,直接就將提升人性,拯救自身當作最高的目標,其所達到的普遍意義確實是空前的。而要做到這一點,作家首先就要自覺地運用蠻力進入自己那分裂的靈魂,自相矛盾,以惡抗惡,在靈界展開痛苦血腥的廝殺,由這酷烈的廝殺升華出終極的美來。在創作的自覺性的支配之下,我們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傑作中做到了這一點。也許可以說,這就是藝術家將自我放上祭壇向全人類展示的壯舉吧。我們為此而自豪。

我們的高難度的創作的具體方法與眾不同,它更依仗於老祖宗遺留給我們的稟賦,操作起來有點類似巫術似的「自動書寫」。但這不是巫術,反而是與強大的理性合謀的、潛意識深處發動的起義。一個從事「新實驗」的寫作者,他必須具有極其複雜敏銳的感覺,和某種天生的、鐵一般的邏輯能力。這兩個從事寫作的基本條件又必須同作為西方文化核心的內省的操練相結合。我們對靈魂的叩問並不是淺表層次的「自我檢討」之類,而是在冥想中進入黑暗通道,到達內心的地獄,在那種「異地」拼全力去進行人性的表演,將人自身的種種可能性加以實現。每一次創作都是一次戰勝舊我,誕生新我的實驗。之所以說這種創作是高難度的,是因為你必須腦海空空,無依無傍;你必須於空無所有當中爆發,產生出拯救你自身的光。這種聽起來神秘的方式卻又是最自然最符合人性的。也就是說,這樣的寫作者在創造之前已進行了長年累月的自覺操練,操練使得他具有了一種深層的隱秘生活——同人的日常生活平行的生活。當一切準備就緒之時,寫作者便在創造的瞬間從世俗中強行掙脫出來,進入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領域。只有在這類瞬間,他才成為藝術的人。然而創造是多麼的不可思議啊。創造者被懸置,在看不到背景,也沒有導演的情形下進行自力更生似的表演,他唯一的參照是那黑暗的深淵裡發出的微弱的迴響,唯一的依仗是體內已經被發動起來的蠻力。每一次向極限的突破都是一次「絕處逢生」的「新實驗」。如果你的藝術生命不完結,你就只能不斷地「絕處逢生」。所以「新實驗」文學是一種沒有退路的文學。她也絕對不能「回歸」——因為無處可歸。她屬於徹底的理想主義者,屬於那些能自覺地否定自己,改造自己,並決心要自己拯救自己的靈魂的人。

作為在中國本土成長起來的藝術工作者,我們沒有宗教信仰,也不信奉某種學說,但我們每一個人在創作的瞬間都無一例外地呈現出藝術至上的傾向,其對藝術的虔誠度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都是從未有過的。這是因為對於我們來說,只有藝術本身是惟一的救贖之道,我們的人格,就體現在作品的藝術格調之中。這是一種無比寬廣,能夠普及眾生的精神追求,所以我們的作品能夠向每一個人敞開。每個人,只要你對自己的世俗生活不滿,只要你嚮往另外一種理想生活,就具有同這種文學結緣的可能性。我們的作品並不像某些惰性十足的批評者評論的那麼不可讀,只要你具備一定的現代藝術常識,並願意向西方文學學習,在閱讀中總會有所收穫。當然閱讀這種文學對大多數人來說也許會是一個漫長的、漸進的過程,一個充滿了困惑、枯燥,甚至痛苦的過程,這都是由於我們自己的文化中缺乏自省的因子,不能進入人性所致。然而閱讀者只要堅持下去,其收穫一定遠遠大於那種淺層次文學的閱讀。你將在不知不覺中獲得一種新型的感受方式,思維方式,開始你自己的也許曾經有過,也許從未有過的「新實驗」的歷程。

「新實驗」文學所具有的向內的特徵,使其區分於別的文學種類,她只關心人的心靈。可她並不像某些權威概括的那樣,是一種狹隘的,關注「小世界」的文學。到底誰更寬廣?到底誰的世界更大?什麼是大,什麼是小?當我們接觸這類問題時,必須破除傳統的或意識形態的思維定勢,才有可能從文學本身來作出判斷。向內的文學實際上比大部分表面層次的向外的文學要寬廣,宏大得多,因為我們各自開掘的黑暗地下通道所通往的,是無邊無際的人類精神的共同居所。我們的精神歷程所具有的普遍性可以與天空和大地相比,這種追求超越階級、國界、人種等等的限制,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得到共鳴,而我們的民族性也使得這種文學的表現形式更具獨特魅力。所以我們堅信:在文學上,深與廣是成正比的;你切入了本質,你就獲得了最大的普遍性。也許暫時,這種文學沒有特別大的社會效應,大眾也不會都來關心她,但她吸引讀者的潛力是無限的。因為這是精神第一次獨立地在這塊古老的大地上站立起來,也是人作為大寫的「人」第一次嘗試發聲——在沉默了幾千年之後。

向內的「新實驗」切入自我這個可以無限深入的矛盾體,挑動起對立面的戰爭來演出自我認識的好戲。同幾千年的文化將人性看作平面的,善惡對立的東西這種觀念相反,我們的藝術自我是一種既由尖銳的、永不妥協的矛盾構成,又能包容一切,具備了無限止的張力的存在。藝術工作者只要還在創作,他的靈魂就得不到傳統意義上的安寧,他的安寧是走鋼絲的過程中達成的平衡,他的救贖是時刻面對死神,同死神爭搶時間的救贖。他只能身處這種酷烈的精神生活中來誕生美。如但丁「神曲」中的描述一樣,我們的作品力求達到的,就是這種具有普世意義的情懷。而在我們漢語文學中,這種東西卻是最最缺乏的,長期被漠視的。傳統的審美提倡的是化解內心矛盾,用虛無來替代矛盾的模式,在這種表面淡泊,實則不無偽善,退縮,遁世甚至厭世的模式中,人不可能獲得真正的和諧。因為人非草木,人具有精神,而一個具有精神的人只能是一個處在矛盾中的人。一個人,如果他要發展自己的精神世界,唯一的出路就是進取,是面對自身的矛盾去拼搏,否則你就只能退化為草木,滿足於傳統的「天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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