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關於「解讀」:殘雪、近藤直子與青年的對話

時間:2004年10月18日

地點:首都師範大學

主持:女性研究專家 荒林

近藤直子:今天能有機會和各位一起談談殘雪,我非常高興。因為我相信你們和我一樣都對殘雪有很大的興趣。像你們所知,殘雪的小說是那種你一旦接觸了,就是你想放棄它,它也不會放棄你的小說。為什麼呢?因為殘雪是一個真正的謎,是一個文學的核心的謎。而且不知為什麼,我們是從小最喜歡猜謎的。我們冥冥之中感覺到,殘雪的小說,正如薩特評論過的卡夫卡的小說那樣,是一個在充滿幻想的同時,一絲不苟、嚴密真實的世界,並且正如他預言的那樣,會成為永恆的誘惑留在地平線上的。可是我記得八十年代殘雪一開始發表作品,就開始有很多人發牢騷,殘雪太不好懂、莫名其妙、模稜兩可、急死人。現在你們當中可能也有人奇怪:殘雪為什麼不痛痛快快、將她想說的事情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而總是這個意味著那個,以無限的比喻,將她的世界弄成巨大的迷宮呢?

這個回答也許能夠在兩千年前充滿比喻的西方經典——《聖經》里找到。《新約·聖經》里,馬太傳達耶穌基督的一個有意思的教導,有一天,門徒前來問耶穌說:「您對眾人講話為什麼用比喻呢」耶穌回答說:「因為天國的奧秘,只叫你們知道,不叫他們知道。」「他們看也看不見,聽也聽不見,也不明白。」(馬太福音13)如果耶穌說的「天國的奧秘」是指我們精神世界的奧秘的話,兩千年後的我們確實也不被允許知道它,而且離它越來越遠。現在不叫我們知道其奧秘的,當然不是上帝,而是我們自己。和兩千年以前耶穌面前的「他們」比較起來,我們的條件更差。只願意知道看得見摸得著的地上世界,而不願意知道看不見摸不著的天國世界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們幾乎都忘記自己內部有廣大無邊的精神世界,幾乎都忘記我們本身是一個奧秘了。那麼,耶穌再來直接說到它,我們聽也聽不見,看也看不見。我們還是需要比喻,還是要通過自己進行解開比喻和寓言的反覆試驗,重新去發現喪失了的奧秘。

上帝死了很久了,可是代替它的人的理性,我們早也不能相信了。不僅是因為它總是墮落為哪裡都無法到達的世俗小算計,而且是因為我們發現應該懷疑理性的種種理由了。我們已經知道:理性後面還有我們永遠控制不到的那黑匣子,也就是無意識在支配我們。我們也知道:支撐我們理性的語言,只不過是永遠的差異,永遠達不到說不到底的真理。一切都相對了,世界失掉了意義,無目的存在於我們面前。現在,我們仍然住在意義的廢墟里。這意義的廢墟正在流著血,而且也要求我們重新去找天國的奧秘。

如果不是為了回應這個要求的話,文學是為了什麼才存在的?世界不少文學家正在謀略回應這個要求。當然,殘雪也是其中的一個。她是全力以赴的,用她那永遠說不中絕對真理的語言,永遠以這個意味著那個的無限的比喻和寓言,但是絕不甘心、執拗地追求永遠達不到的理想之光。

現在,我們試一試解讀殘雪的小說《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愁思》吧。殘雪的小說和她最近解讀的卡夫卡的小說一樣,與其說是以白天的理性構思出來的,不如說是直接從那黑匣子里湧出來的。那麼經過解讀它,我們應該能夠了解到平時不能知道的人的無意識的意圖了。可是至少對我來說,那是很不容易的作業。十幾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的殘雪作品就是這篇《阿梅》。我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衝擊,抗拒不住要知道其理由的誘惑,反覆地嘗試了解讀,想出了一些煞有介事的解釋。但是,總是免不了不對頭的感覺,連對這隻有3000字卻充滿了謎的小說,最基本的謎,都猜不到謎底。比方說,這篇小說的標題是《阿梅在一個太陽天里的愁思》,那麼阿梅的愁思到底是什麼呢?她為什麼有愁思呢?對這些最關鍵的問題能說出一些心裡有底的看法是很久以後的事。雖然還留有不少想不通的謎和不對頭的解釋,但還是介紹一下,供各位參考,以便各位今後去解讀現在在中國最值得解讀的殘雪作品。

第一段(從上個星期四以來,就一直落大雨……)

這篇小說是這樣開始的:「從上個星期四以來,就一直落大雨。到今天早上,忽然雨停了。」今天是星期幾呢?沒有寫,那麼,到底下了幾天的雨也沒法知道。只有設定一個特定的起始時點,卻沒有設定和它相對應的終結時點,殘雪對故事鋪墊的這種滿不在乎,將讀者從事物相對關係的世界一下子帶進事物本身的世界裡。看了幾行,讀者就能知道:這裡的講述人不是那種常有的、令人放心的、無微不至的解說員。殘雪是不會解說事物的關係的。她只是展示事物本身,像一個夢。在這夢一般的事物本身的世界裡,該發現的,只有你自己去找。你要聽就要聽得見,你要看就要看得見,那麼,你就會明白一些事物本身的意味了。因為殘雪創造的驚人的世界裡一切事物都有它本身的意味。

太陽一曬起來,就將雨後的滿院子的泥漿曬得臭熏熏的。講述人阿梅是在那院子里「整整一個上午」剷除蚯蚓。這是怎麼回事?整整一個上午鏟來鏟去鏟不完,「又肥又長、粉紅粉紅」,動不動還要爬進房子里來的蚯蚓是什麼。還有不知厭倦地每天在院子高牆那邊搗大洞的那個鄰居是誰?還有「著了魔似的老點鞭炮」的孩子大狗是誰?

它們彼此之間沒有什麼關係。但是如果你站在阿梅的地點好好兒看,好好兒聽的話,就能知道它們對她究竟意味著什麼。又肥又長的蚯蚓也好,從搗大了的洞刮進來的風也好,鞭炮的響聲、再加了院子里的熱氣和臭氣也好,一個個都再清楚不過地表示一件事:他們全部都向她進攻,都在從外面向裡面進來呢。阿梅「整整一個上午」鏟來鏟去地鏟那數不清的蚯蚓,只是對抗要進來的一切事物、保衛自己的象徵性的動作。她是怕這些事物進來的。住在高牆圍繞的房子里的阿梅是怕外面的事物進到她和她的領域裡面的。

住在又熱鬧又潮的像母親子宮似的住所里,拚命地把自己關起來,拒絕一切從外面進來的事物,我們對這種人是並不陌生的。對,這就是我們自己。阿梅那永遠鏟來鏟去、要鏟掉外面的活生生的事物的動作,不就是在看不見的精神世界裡我們天天反覆的動作嗎?我們難道不是最喜歡高牆圍繞的家嗎?哪怕多麼悶熱,多麼臭,我們也和阿梅一樣,想拚命保衛自己住慣了的小小的世界。

第二段(我和大狗的父親是八年前結婚的……)

這裡寫的是阿梅在院子里回想的事情。那是八年以前的事。只有母親和一個女兒住在一起的家裡,來了一個男人。這對女兒來說,是一件大事。阿梅有生以來第一次發現母親會愛上自己以外的別人。她發現一直只關心她、愛她、保護她、照顧她的母親,竟然會愛上從外面進來的男人。在這兒,她對那男人幾乎都沒有關心過。就是有,那也只不過是對奪取母親的不速之客的關心,並不是對異性的關心。「老李」這個客套的稱呼就表示阿梅對他的隔膜和距離。

阿梅的最大的關心還是在母親身上。她注意到男人鑽進廚房。廚房象徵母親,象徵我們最喜歡的那永遠單方向的照顧和保護、無償的母愛。阿梅發現,那應該只屬於孩子只屬於自己的地方,母親竟然讓別人進去,而且連飯都忘記做了!忘記做飯,當然是母親玩忽職守的重大的事件。「一年四季總系著墨黑圍裙,眼睛總是腫得像個蒜包」的母親形象投射出阿梅的不安、憤怒、失望、嫉妒和憎恨,無比的不祥和醜陋。

有一天阿梅到廚房去拿「一樣東西」。一樣什麼呢?當然是去拿母親的關心注目和母親的愛的。她想讓母親想起阿梅這個孩子。母親當然注意到她,而且說:「這個人從來這樣目中無人的。」這句話說得對。阿梅這個人長大了還離不開母親、一直沉溺於母女一體的封閉世界裡,對外面來的人一點興趣都沒有,連個招呼都不打。後來母親乾脆上上門閉不讓阿梅進來,在裡面和老李「笑呀、講呀,鬧個昏天黑地」。顯然,母親是對阿梅炫耀著她和老李是多麼親密的。那醉翁之意在哪兒?母親確實在炫耀兩件事。一件是:她再也不想做長大了的孩子的好母親了;還有一件是:對一個長大了的人來說,和外界來的他人交流交合是多麼快樂!

這樣,阿梅徹底孤獨了。到了七月份,就發生了一件事。我們又碰到一個沒有相對應的時期——七月了。沒有比較對象的七月意味著絕對的暑熱。這是阿梅身體的外面和裡面的熱,她第一次感覺到的生命本身的熱。是的,阿梅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有什麼慾望的蟲子蠢蠢欲動了。你看,屋裡到處都爬滿細小的蟲子呢。因為這一切這麼熱,阿梅就感到渴了。為了解那激烈的渴,她就到廚房去舀水。可是,這一次在廚房裡出現的不是母親,而是老李。母親已經解不了她的渴了。

老李冷不防地進來,向她求婚。他那發灰的臉和抽搐的身體表示著他的極度緊張。搖搖晃晃地動搖的凳子也是老李心情的比喻。老李求婚的理由是很奇怪的。阿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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