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答馬國瑞問

2006年3月16日,殘雪在北京的金榜園家中接受德國漢學家馬國瑞(Rui Magone)的採訪。在場的有馬國瑞的學生Kilu VON PRINCE,美國愛茉麗大學教師蔡蓉、Li Hong,還有一位記者昶偉。

馬:您能談談你如何成為一個作家的過程嗎?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像有的作家一樣,從小就認為自己是一塊當作家的料子呢,還是把當作家當作一個目標去努力,然後獲得成功的?

殘雪:這個問題很有深度。讓我想一想。應該說,我成為作家既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又是一個偶然吧。首先,我從小同別的孩子確實有些不一樣,性情非常激烈,極具叛逆性,但與此同時又非同一般的內向,喜歡做白日夢。我兒童時代的那些白日夢其實就是在演繹初級的藝術。由於酷愛幻想和白日夢,當然就會同周圍的環境有很大的衝突。所以不論在家族中還是在社會上,我都是個不那麼受歡迎的人。現在看起來,這些正好是成為文學工作者的基本素質。不過在那個年頭,以我們家庭的境遇,誰又會想到這上面去呢?根本就不可能嘛。也許正是「根本不可能」這個前提,促成了我後來成為這種特殊的實驗文學作家。我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當」一個作家,我追求精神生活是從我內部生髮出來的強烈需要。我的每一個年齡段都有不同的白日夢,我一直在出自本能地反省、錘鍊自己。快到30歲時,才遇到了機會,拿起筆來進行正式的文學創作。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也是偶然吧。如果沒有解禁,我就不會躍躍欲試地去投稿,投了也不會被接受。那麼,我就只好寫在日記本上了。所以成為作家這件事對我來說,是通過外部環境的變化實現了我內部的必然性。

就我的這種文學種類來說,我很懷疑一個人可以將當作家當一個目標去努力,因為這種文學太依仗於天賦了,沒有人可以操練得出來的。我一直就說,我的小說是潛意識與理性合謀的產物。理性可以通過艱苦的學習訓練得到加強,但潛意識這個東西確實就是有些神秘的,你只能用你自己的虔誠,你的素養去保護它,發展它,讓它自然而然通過你的筆端流到紙上,卻不可能操控它。我發現自己具有「自動寫作」的才能也是偶然的。那是在寫處女作《黃泥街》的時候忽然出現的轉折。有一天,我發現我寫下的句子自己無法預料,也不能理解了,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也不知道是什麼在控制我手中的筆。然而無端地覺得,那才是我真正要寫的東西。今天我只能說,這種文學的敏感是天生的,不是一般人能具有的,而在其中起關鍵作用的因素,是西方人的思維方式。只有運用他們的方法,才有可能開掘我們自身的潛意識,否則搞出來的就只是一些表層的東西。比如王蒙的「意識流」,那算什麼意識流啊,全是一班批評家在瞎吹,靠他吃飯。充其量也就是一些回憶罷了。真正的意識流是要開掘的,而不是被動的回憶。以他那麼陳舊的思維方式,根本不可能搞出真正的創新。當然他的作品還是有一定的深度,但那與他的「創新」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又扯遠了。再回到你的問題。作為我這種文學工作者,最忌諱的就是把「當作家」作為目標去努力。因為你要「當作家」,就必然面臨一個社會承認的問題。而「自動寫作」只不過是我個人的精神操練,就像兒童時代的白日夢一樣。如果你讓外部社會侵入到你內部,搞得你日夜不安,你就無法進行這種操練了。文學發展了我的精神,使我能不斷地改造自身,拯救自身。雖然我也很喜歡「當作家」,出名,但那是我的世俗生活,我總是根據自己的精神生活來調節我的世俗生活的,凡是不利於精神發展的世俗追求我都放棄。如果是為了精神交流(比如出書),我也會像個市儈一樣津津有味地策劃這類事。

馬:你從小就喜愛文學嗎?

殘雪:我小的時候,好的小說很少很少,朋友手裡的小說只准借一天,那些書都是很寶貴的,一本那麼厚的長篇小說,借的時候朋友說:「一天你就要看完,晚上你就要還給我。」所以,走很遠很遠把那本書拿了,跑回來,拚命的看,拚命的看,飯也不吃,然後看完,看完,趕快晚上就要去送,不然以後就不借給你了。到了那種程度,非常喜歡看文學的書。看小說,也看過一些哲學的,因為我父親他喜歡哲學,他搞的那個工作,他有很多哲學的書,在他的指導下也看過一些哲學書,但是呢,終究還是覺得沒有文學書那麼有趣。所以成年後再也沒看過哲學。

馬: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寫作?

殘雪:正式的開始寫作大概是到三十歲才開始,在那之前一直都是看,然後做些筆記,有時候寫一點日記,很短的,還沒有正式的開始。到三十歲的時候,1983年吧,那個時候開始已經有西方的書翻譯過來了,改革開放啦,那個時候,只要搞得到的西方的書都拚命的看,經典文學,我最喜歡的是西方的經典文學,看那些,然後,再看到國內創作的小說,那個時候剛開始是「傷痕文學」吧,北島他們的什麼朦朧詩,甚至連地下的那些期刊我都已經看到了。那個時候,當然很驚奇,但是我還是不滿足,我覺得要是我自己來寫的話,肯定要比他們寫得好,雖然我從來沒寫過,當時無端地就有那種自信。就覺得會,我要是搞的話可能要比他們好。後來1983年就開始了。1982年我開始做縫紉,個體的,就是最早的個體戶,因為我沒有工作,找不到什麼工作,他們也不給我工作,我那個父親雖然他的右派改正了,但是他是一個很老實的人,從來不跟任何一個人拉關係,那個單位就不幫我解決工作,連一個燒開水的工作都不給我。就沒有工作。後來我就想,正好,我也懶得去,我也很不習慣,那些單位都要跟人打交道,然後自己,家裡有台縫紉機,就來學習,看縫紉書,還有我丈夫幫我的忙,開始就是看書學,他搞裁剪,我把家裡的舊衣服拆開,再縫上。學得很快,大概是三個月就開始接衣服做了,(笑)哈哈,很快就有顧客來,就可以養活自己了。那個時候,我就很自信了,好像做成一件事情並不很難,就開始搞寫作,在做縫紉的同時就搞寫作了,寫的第一篇就是《黃泥街》。《黃泥街》其實是一個小長篇,那個小長篇修改了好幾次,一開始的時候還不是最後看到的那個樣子,還是比較所謂現實主義一點,那時候我比較喜歡蕭紅的那種寫法,那個《呼蘭河傳》,有一點像她那種味道,開始是那種的,後來中途一邊寫就一邊吸收外邊的那些營養,看那些西方的書,還有現代主義的什麼都看,主要是看那些經典的,我最喜歡。然後就覺得原來的那種寫法不滿足了,就把它全部重寫。

蔡:聽說你在採用西方的手法的時候,是在一種比較自覺的狀態之下採用那種手法的。

殘雪:對,就覺得好,不知道為什麼寫到中間,忽然那個黃泥街裡面就跳出了一個很抽象的人物,叫做「王子光」。他根本不像一個人,好像是一團氣那樣的東西,就覺得那種寫法好過癮的,就比平時的他們那種現實的,寫實的那種好,好得多,甚至比蕭紅的都要好。

蔡:在生活當中,有那麼一種感覺,用現實的手法無法去描述那種感覺,所以你一看到西方的那種描述,你就覺得這個才能準確的反映你對生活的感受,是嗎?

殘雪:嗯,那種更深的,更抽象的東西,我要寫的是深層的東西,不是表面的現實,那個表面的現實跟我要寫的東西沒有多大關係。我就覺得,凡是從裡面冒出來的,自己說不清的東西,而又非要是那樣去寫的東西,就是最好的。是一種直覺,開始的時候,並沒有有意識的去學理論,我從來不看理論書,就是憑直覺,哪個是最好的,就把那個最好的東西搞到底。按照它自己那個自發的衝動,那個邏輯,一種不完全受表面理性控制的那個邏輯,往前去沖,就去想那些情節,是越不可能,越荒誕,越是別人覺得不可思議的那些東西就是最好。這就是在創作《黃泥街》這個小長篇的時候,帶出來的這些收穫。(笑)哈哈。就發現我的那個世界不在大家描寫的那個世界裡面。我有另外的一個世界,然後就那麼寫下去了。《黃泥街》是不太成熟的,雖然他們覺得好。一般讀者都覺得只有《黃泥街》好,別的書他們都看不懂,其他的都不行。批評家也是這同樣看法。你去看看吳亮的評論就知道了,他的觀點至今仍然是批評界對我的看法。國內那個時候的評價就是這樣,因為其他的作品他不知道你寫的是什麼,那個《黃泥街》呢,好像是描寫了什麼文化大革命,他們就看得懂。實際上,它是一部經過改造的作品。《黃泥街》開始的時候,是有那種描寫外部的衝動,但是到後來覺得那個東西不過癮了之後呢,就把外部的那種描寫變成了一種工具,一種手段,描寫的是我的內心的世界。內心的那種黑暗的世界,緊張得要爆炸的那種東西。

蔡:當時你這個《黃泥街》在發表上有沒有遇到過困難?當時那種寫法還是比較新的嘛。

殘雪:發表很困難,所有的刊物,像「收穫」那樣的刊物是不願意登我這些東西的。像李小林,就是巴金的女兒,在那裡是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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