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殘雪訪談錄——與文棣對談

沈睿整理

文棣:美國俄勒岡大學教授

沈睿:美國俄勒岡大學講師

地點:北京民族飯店

時間:一九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下午

北京的八月下旬,熱得像是一個大燜爐。殘雪來之前,我到飯店的大廳里等她的到來。我望著一門之隔的長安街,注視著旋轉門,期待著殘雪。早上的時候給殘雪家裡打電話,殘雪的丈夫接的,告訴我們,殘雪早就來到北京等我們了,已經來了幾天了。文棣和我很感動,殘雪在這樣熱不可耐的夏天特地到北京來見我們,我們除了感動,能說什麼?

飯店裡有空調,涼爽舒適,但外面的悶熱和嘈雜仍可感可觸,飯店的旋轉門好象把熱度和嘈雜都擋在外面了。就在這時,殘雪出現了。她穿著一件淺花的襯衫,一條白色的褲子,披著一件草綠的無扣外罩,好像趕了很遠的路一樣。我們上樓來。文棣和殘雪是老朋友了,她們一九九三年在美國見過面。她們歡欣地打招呼,彼此坐下後,殘雪遞給文棣一本書,作為禮物。殘雪解釋說這是她的哥哥鄧曉芒寫的關於當代中國文學的評論,其中,有一部分談的是殘雪的作品。還給了我們一些評論資料。訪談就這樣開始了。

文棣:你哥哥還寫關於你的評論嗎?

殘雪:你看到過嗎?

文棣:沒有看過。你覺得他寫得怎麼樣?

殘雪:反正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你看看再說吧。(笑聲)我覺得他寫的不怎麼樣。

文棣:不怎麼樣?

殘雪:但是在國內說起來,水平還是最高的吧。有人有一些這樣的評價。因為他是搞哲學的,哲學界只有他一個人寫過一本這樣的書。國內的搞評論的都沒有誰寫過一本這樣的書。

文棣:嗯,尤其是搞哲學的人,不一定會寫文學,對不對?

殘雪:他是搞德國古典哲學的。他一貫就喜歡文學。他非常喜歡文學。

文棣:那他還相當有勇氣,出來寫關於文學作品。那我帶回去看看。

文棣:這個人是誰呢?

殘雪:這個人是個日本人。我在日本出的書全是她翻譯的。另外,她也搞文學評論。她最近又出了兩本關於當代中國文學評論方面的書。

文棣:她的意見你同意嗎?

殘雪:對。但是她的評論很難,很難。

文棣:她寫得相當理論性的,是嗎?

殘雪:不是理論性的,好像是比較邏輯的吧。

文棣:真的?那我要看一看。

殘雪:翻譯得不是太好。我幫她找的人翻譯。那個時候,急急忙忙的,可能有的地方有錯誤。

文棣:那些英文的翻譯本好像翻譯得不錯吧?是嗎?你覺得翻譯得怎麼樣?

殘雪:英文的,應該說是不錯吧。很多人都評價不錯。

文棣:我沒拿英文和中文比較。但是我看英文,覺得很流利。

殘雪:我看過一遍。主要的意思都完全表達出來了。差不多。

文棣:但是選詞方面可能有點不同。

殘雪:那是免不了的。這個譯本,外面評價都很高的了。但我搞不清楚。我的英文反正也只能看。

沈睿:你一直在學英文吧?

殘雪:一直在學,十幾年了。

沈睿:現在你可以讀嗎,沒有問題嗎。

殘雪:可以讀。

文棣:你來美國那個時候,英文就相當可以了。

殘雪:那個時候還很差。(笑聲)

文棣:你那個時候可以讀。現在可能讀得很快。讀得比我讀中文快多了吧?我老跟沈睿說我讀得特別慢,所以她早一點給我準備材料,讓我慢慢看。

殘雪:你們後來還是決定選哪一篇翻譯?我覺得還是《新生活》最能代表我。

文棣:其實我們選了兩篇。一個是《弟弟》,一個是這個《在純凈的氣流中蛻化》。

殘雪:《氣流中蛻化》不如《新生活》。

文棣:是嗎?那我們還得考慮一下。

殘雪:《氣流》寫得早一點,《新生活》最深,層次最多,女性心理有很多層次,最能夠代表我了。

文棣:如果我們回去翻譯那個的話,我們還要寄一些問題給你。因為我們沒有準備問題。

殘雪:那一篇在日本的評價也是最高的。

文棣:是嗎?

沈睿:《新生活》有一點長,有四萬字。

文棣:四萬字是很長的。書會太厚了。

殘雪:厚一點也沒關係,反正是書。

文棣:應該是可以的,但是我不曉得。我得問一問。我們希望將來教中國文學的地方都會用這本書。

殘雪:反正我覺得那一篇好。有說服力。

沈睿:為什麼呢?

殘雪:層次最豐富,最深。

沈睿:你在寫的時候,是從幾個角度,什麼地方感覺它最深呢?

殘雪:那當然有感覺了,直覺,不一定兩三句話說得出來。本質的東西發揮得最自由吧。

文棣:慢慢說吧。

沈睿:那篇是寫一個女的搬到一個新的樓上去,她以為有鄰居,實際上又沒有鄰居。在電梯上遇到人,渴望交流,但是又無法交流。

殘雪:那恐怕還是表面上的。那幾個人物都是她的本質。她是稍微表面一點點的。那周圍的幾個人是最深的。怎麼打比方呢?還是拿卡夫卡來比吧。比如說他的《審判》,裡面的K,是衝動的生命的東西。我覺得那就是稍微表面一點的東西,生命力的東西,矛盾核心的現實表現。其他人,比如說,房東太太呀,女士呀什麼的,那個神父啊——最深的是神父了——還有律師啊,那都是深層本質,是裡面最硬的最深的東西了。生命力和本質遭遇,可能有一點那種味道。這個也有一點那種味道。當然不能完全跟他比。因為我是女的,他是男的,可能有一些不同。有種特殊的變異了。心理模式,我想,每個人大概都是一樣的吧。藝術家遲早要跟靈魂遭遇。分裂,分裂成幾個部分。那幾個人是很精鍊的。裡面有種歌頌生命的詩意,我覺得。尤其作為女性來說,有那種獨特的詩意,反正,寫的也是很成功的。

文棣:這種分裂是女性的嗎?

殘雪:女性、男性都有。都是一樣的。女性有女性的特點了。可能更模糊,更純。

文棣:我們回去再看一看。那麼,現在我們就這個(指《蛻化》)提問題好嗎?我們有很多問題。還有,關於《弟弟》也有不少問題。

殘雪:這個是抒情的,是抒情詩吧。

文棣:那我們從哪兒開始討論起呢?我們先問一些一般的問題。然後我們再問這個。

殘雪:我去過好多美國的學校,有很多聰明的學生,他們提問題提得很聰明。

文棣:對,有的很聰明,有的也很笨。(笑聲)我想從語言開始問。因為我們覺得你的語言很特別。當然,很特別,有時很模糊,比如說,這篇裡面,有一個人叫做「勞」,對不對?我問沈睿,這是不是一個普通的名字,她說不是。所以這個名字一定是有什麼意義的。

殘雪:很辛苦。

文棣:很辛苦?是這個意思嗎?

殘雪:應該是吧。我也不能完全說了就算。因為寫過了,就忘記了。寫的時候也不一定知道。我想應該是這樣吧。

文棣:完全憑感覺。是嗎?

殘雪:唉,對。應該是很辛苦的意思。

文棣:你早期的語言和最近的東西,當然這是92年的東西,最近還有更新的東西。你覺得有沒有什麼變化?

殘雪:有。是慢慢的變化,徐徐的變化了。不是什麼像他們一下子什麼風格了,一下子又什麼風格了。是慢慢的變化。每一批的東西,都好像是所謂的革命一樣。像毛澤東的革命。每一批東西都有變化。

文棣:你能不能形容一下你覺得這種變化是往哪個方向走?有沒有這個事就是往一個方向走,還是,每一個變化跟以前變化無關的。

殘雪:有方向,向核心突進。不過誰能到底呢?死的那一瞬間就是底吧。變化絕對是前後有關聯。變化很大。大概是表現在人的個性的分裂上吧。越來越分的開。兩個部分了,越來越分得開。離得越遠,就越抽象。雖然越抽象,但還是原始的東西在那裡衝動。只是那種衝動在發生形式上的轉化,原來是早期的《創造的福音》裡面的情況,人物和環境是處在混沌中的,在一起的,後來企圖要分裂了,《創造的福音》裡面已經開始分了。分成兩個人了。也看得出來,是很硬的,那種更本質的東西。好像跟死總是聯在一起。死,人總是要死的。《蒼老的浮雲》里,更善無是跟日常的生命的東西有關。更善無沒有她(虛汝華)那麼硬。所以兩個人總是要討論。一個就像哲學家一樣,總是說,「人反正總是要死的。另外一個就說,我現在正在活著,活著,我有我的道理。那個男的,就總說自己活的道理。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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