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中國人不重精神

2001年6月4日長沙英才園

勞拉是美國北卡羅萊納州的大學生,她獲得了研究中國文學的獎學金,於去年夏天到長沙訪問我。因為安排倉促,找的翻譯又因不合適被她辭退,她又不會說中文,我只好結結巴巴用半吊子英語同她對話。她對這次訪問作了充分的準備,所以接下來還算順利。回美國後她就將訪談發表在美國的《MCLC》雜誌上,我是不久前才看到的。於是我將我的記錄也找出來,對她那篇加以補充,有的地方加以修正,整理出這篇訪談錄。勞拉年紀很輕,頭腦靈活,而且酷愛文學。我們的談話持續了大約一個半小時。後來我又帶她去參觀了馬王堆漢墓,讓她飽覽了中國燦爛的古文化。她對我們的古代絲織品和漆器的神奇色彩驚嘆不已。

問:你覺得你的作品的英語譯文如何?

答:雖然我自己的英文並不好,也能看出英譯本是忠實於我作品原來的意思的。譯者之一詹森的文學感覺相當好;另一個譯者張健也很不錯,竭力忠於原著。我的作品不好翻,尤其時態曖昧,他們費了很大功夫。

問:美國還有誰研究過你的作品?

答:有個叫所羅門的學者,他最早把我的作品帶到台灣(當時我在國內還未出書),出版時,他自己還為我的書寫了一篇很精彩的序言,那篇序言今天看起來都不過時。他也翻譯過殘雪小說。還有美國後現代文學主將羅伯特·庫佛,青年作家布萊德·馬羅,他們倆到處鼓吹殘雪小說。最近我又在美國詩人裡面找到了兩個新的知音。我反對個別譯者將我的作品政治化。我的法文版小說集之一就有這個問題,後來我同譯者鬧翻了,再不要她翻了。我認為將這樣的小說政治化就是庸俗化。

問:你提到卡夫卡是對你產生重大影響的作家之一,你什麼時候開始讀他的作品?最喜歡哪部作品?

答:八十年代初他的作品就被介紹進來,那個時候的譯文大概比現在的質量還高一些。我特別欣賞《城堡》,當時讀了又讀。我認為他的早期作品《變形記》不夠成熟,所以被現在的人誤解。我已經寫了一本評論卡夫卡的書,書名叫《靈魂的城堡》。除了《變形記》,他的所有的作品我都非常喜歡。中國讀者接受這位作家會有個很長的過程,這二十多年來對他的解釋基本上是從現實主義出發的,立足點不對。我也寫了評博爾赫斯的書。

問:對,我也常聽到說博爾赫斯對你影響很大,你們本質上有相同的地方。還有哪些作家對你的創作產生過影響呢?

答:但丁的《神曲》。這部作品我也很早讀了,現在又再讀。中國學者大都從政治和社會入手來解釋這部作品。他們實在不了解西方人是怎麼回事,更不了解這位複雜的詩人。我現在正在寫《神曲》的評論,我認為這位詩人的文學同他的宗教結合到一塊了,可以說,他把他的宗教文學化了。偉大的西方作家都是這樣的。

問:你在文學界很少被人評論,你認為大多數中國批評家不懂得你的作品嗎?

答:是這樣。我的作品太超前了,這種情況是必然的。但是長期以來我感覺到文學界某些權威對我的敵意,他們動機不純,不是從文學出發。我要努力解釋我的創作的宗旨。讓作品盡量傳播,這很重要。

問:中國批評界仍然是男性主宰的、傳統模式的嗎?

答:基本上是這樣。當然現在也有些變化,比如出現了一些比較實事求是的年輕人,也有較好的女性批評者。

問:華人批評家呂彤鄰說,你在當代中國面臨的是作為婦女寫作的問題,你如何看她的觀點?

答:也許作為一名女作家要真正同男作家平起平坐是很難的,這件事很微妙。因為主流文化是傳統文化,男人的文化,你要作為獨立的女作家就要與之抗衡,這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需要極為獨特的個性,也需要「反骨」。

問:你現在是專業作家嗎?

答:是的,我是一九八八年成為專業作家的。我一直夢想把我的全部時間用在文學上,後來終於達到了目的。在那之前,我必須從事其它勞動,生活得很辛苦。現在我每天都可以寫了,我從早到晚工作,節日也不休息。職業作家也好,非職業作家也好,主要的壓力是來自內心的。

問:你對諾貝爾獲獎者高行健的作品如何看?

答:我讀過他一些短小的作品,覺得比較幼稚,他也就是一般水平吧。

問:你們都是寫「靈魂的文學」,為什麼他的作品受到譴責呢?

答:首先,我的作品同他的作品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同他的根基不同。他基本上還是那種士大夫情調,並無真正的個人的創新。而我是徹底個人化的。

其次,我不認為他那些作品有什麼要譴責的,大概很多官員根本沒讀過。一些事莫名其妙。說到我的小說,它們屬於少數讀者,大概二三十年後,我會有更多讀者,現在還不太多。

問:這很不幸,你確實在當代中國婦女文學裡擁有獨一無二的地位。

答:現在有這樣多的人讀殘雪,是我當初沒料到的。我非常滿意了。當然我不會停止努力,我還要爭取更多讀者——國內的和國外的。中國的事情是,不進則退,傳統非常可怕,隨時有可能吞沒一個優秀的作家。我不想討人喜歡,我要走自己的路。很多作家非常有才能,但缺乏真正的「反骨」,後來就陷入傳統的泥沼中出不來了。

問:你對美女作家像衛慧、棉棉如何看?

答:我讀得不多。但讀過的一些裡頭有比較出色的。假如她們能突破傳統,將自己的個性堅持到底就成功了。

問:你對王安憶的作品如何看?

答:她以前有一些中短篇相當不錯,她的長篇「三戀」不好,觀念寫作,沒有真實感情注入到裡頭。九十年代以後,她的文學觀念日趨保守,感覺逐漸匱乏。你讀那些作品就會感到,她描寫的是小市民,但她自己的境界也是小市民境界,津津有味於其間,格調不高。她近期寫了一些懷舊的小說,給人一種很假的感覺,舊文人的所謂浪漫主義,對一切新的東西都看不慣。其實鄉村和底層哪裡是她寫的那個樣子?農民的苦,農民的悲她完全沒有感覺,還恨不得讓農民回到毛澤東時代去,可見骨子裡頭的冷漠。但就是這種文風,在中國文壇大受歡迎,將其吹得天花亂墜。她對一切外來的東西都仇視,年紀越大就越這樣,大概不光是觀念僵化的問題,還有既得利益在作怪。在這個方面,鐵凝和王蒙比她要好。

她九十年代以後的寫作是非常討巧的。在大的「回歸」的氛圍的助長下,她越寫越覺得中國傳統的高明,越寫越覺得只有所謂「講故事」才是文學,西方現代主義文學是胡鬧。我認為她自從寫出「小鮑庄」達到一個高潮之後,就迅速地沉淪到傳統氛圍的大泥淖裡頭去了。「小鮑庄」裡面明顯地讀得出西方文學的影響。一位作家,如果要討得大家喜歡,庸俗化是最為便捷的道路,她的不自覺的庸俗來自於她的守舊,以及主流對她這種傾向的推波助瀾。

她,以及同她相類似的作家,如今最討厭的就是市場化。因為市場化帶來了某種程度上的平等(網路啦,發表出書的權利啦等等),無形中也就削弱了他們的特權。她有篇文章,看了後給我的感覺是她多麼懷念毛時代,市場化又是多麼的讓她暴跳如雷。她,包括張煒等,都希望建立起一種文學界的秩序,來遏制市場化的影響。他們已經佔據了很高的位置,最大的資源,但是還不夠,還要對通過市場化得以生存的那些文學加以打壓,以確立他們至高無上的地位。這類作家,你想讓他們反省是不可能的。

問:你對被貼上「女作家」標籤這事有什麼感覺嗎?

答:我當然首先是個作家。如果別人說我是女作家,那意味著我要付出更大努力來爭取自己的地位吧。迄今為止,我做得很好,令當今文壇刮目相看。

問:你是否將女權主義運用到你的作品中去?西方的女權主義同中國本土的女性主義有什麼不同?

答:我不可能有意識地將觀念運用到創作中去,那是違反我的寫作原則的。我讀過一點點女權主義的書,我想對於中國來說,那些觀念是很好的。然而在中國,女權主義也染上了「中國特色」,有人還說必須強調這種中國特色。一九九八年召開了一個女性文學會,有各級領導在會上發言,然後表彰女作家。差不多國內所有的女作家都得了一個女性文學獎。(笑)也許在一些批評者看來,只要是個女的就一定是女性寫作。假如真是這樣,事情就太好辦了。什麼是女性意識?誰都知道這個意識是從西方來的,難道中國古時候就有女性意識嗎?這種事情上也要搞中國特色,就會變成一場時髦鬧劇,而且反映出女性無法獨立,必須攀附的悲哀現狀。

問:我認為你是更加先進的那一類。你的寫作是真正個人化的,反傳統的風格,你經常描寫有優越感的女性人物。

答:我的確有優越感,有時還有英雄主義的感覺。最重要的是我是從潛意識出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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