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 殘雪訪談

記者 彭曉芸

南都周刊:您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總體評價是怎樣的?

殘雪:整體來說希望很小吧。倒是先前有過一點希望,在80年代末至90年代的時候,但很快就失落了。80年代至90年代我們大開眼界,向西方學到了很多好東西,並運用到創作中,使文學得到了空前的發展。但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一步步地退化,再也沒有向前發展了。

南都周刊:您認為沒有向前發展的原因是什麼?

殘雪:因為積弱已久,當時的那種對西方的攝取也是淺層次的,我們的文壇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氣魄真心接受外來的東西,更談不上將其變成自身營養了。結果如何,大家都看到了。作家寫過兩三部東西之後就空掉了,江郎才盡,轉行、用劣質品來矇騙讀者的比比皆是。之所以弄到這種地步,是因為絕大多數作家一開始就沒有誠心誠意地去向人家學,只想從人家那裡撈點技術過來就算了,只有自己家裡的東西使起來才有把握。可說是心裡發虛,投機取巧。學習西方經典是一件要命的事,每天要去解剖自己,誰受得了啊。吃錯了葯才會去做這種事呢。所以呀,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國作家都願意在寫作中以中國傳統文化為「本」,都對西方的那種搞法既不理解又害怕。

南都周刊:您認為,在寫作中,決定創作的激情和寫作質量的最關鍵的因素是什麼?

殘雪:首先是天資的高低的因素。即看你對精神事物是否有極大的敏感。但是這個因素也不是絕對的,人不能生活在真空中。所以創作又同時與吸取哪種文化的營養有很大關係。我個人主張向歐洲的文化傳統學習,畢竟文學是從那裡流傳開的。雖然說中國過去也有像章回小說之類的文學,但那些不是作為人的文學,只是表面的東西,沒有歐洲的文學那樣的傳統。

南都周刊:您認為作為人的文學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怎樣的文學?

殘雪:有自我分析能力的,有精神層次的文學就具備那樣的特性。將追求人性的完美當作一個理想,而不是像中國文學那樣搞虛無主義。中國文學包括像《紅樓夢》裡面的人物的精神層次都是兒童式的。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它是沒有矛盾的,沒有自我分析的,看上去很好玩。但是我們過了這麼幾十年還是死抓住那個東西,老作家都來出一本紅樓夢研究。沒有什麼發展,還是依靠老本。缺乏的就是一種人性上的張力。

南都周刊:德國漢學家最近在接受採訪時提到,「張愛玲、林語堂、胡適,他們都能夠用外語寫作。有些作家兩種外語都沒問題,比方說魯迅。49年以後基本上你找不到一個會說外語的中國作家。所以他不能夠從另外一個語言系統看自己的作品。」您認為外語能力是否影響了中國作家的創作水平?您自己怎麼看待外語水平的問題?

殘雪:不能這麼說。我印象中,大部分漢學家都沒有搞文學的天分。一般是搞不好其他專業就來搞文學了,這裡好混。這樣的人占絕大多數。漢學家裡面真正有搞文學能力的比較少。有的文字水平比較好,懂文言文,但就是不懂文學。外語能力與中國作家的創作水平之間哪有什麼關係,哪一種文字不能搞出最好的東西呢,通過翻譯,一樣地可以吸收西方的文化。我沒看到他的談話,莫名其妙,那個人!雖然我自己可以翻譯英文作品,我也要這樣說他,蠢里蠢氣。他根本就不懂文學。

南都周刊:您剛才說吸收歐洲的文學,您看歐洲作品的時候是看原著還是看翻譯的呢?

殘雪:我都看。因為我之前寫過5本關於西方經典作品的評論集的。國外包括美國、日本都出版了或即將出版我的評論集。我都看的,並不是原著,是英語的,對照。像我搞研究,懂點英語就夠了。不搞研究的作家,不學外語也沒關係。那個人他懂什麼原著,懂幾國的,那有很多國家的。按他的邏輯文學就不是相通的了。交流不一定就非得懂那國語言,按照原汁原味的來理解。有迷惑,有歧義,這才是希望。他這根本就是不懂文學的說法嘛。文學都是人類的文學,我們看西方的作品看什麼東西?就是看裡面的可以相通的共同的東西嘛。西方看我們的文學也是一樣的。雖然說文化的差異可能造成很多誤解,引起一些不同的看法,可能會損失一些原汁原味,但是通過共同的東西可以很意外地得到一些收穫。得到的比失去的要多得多。這就是交流。比如說東方的民族看西方的東西,可能又有另外一種體驗。這些都是好事情。不一定非得把別國的語言學了才來看作品,他的那些觀念都落後得要死。我沒看他的文章,什麼鬼漢學家。那些人沒幾個像樣子,真正懂文學的。我只相信那些懂文學的漢學家。

南都周刊:你說很多漢學家不喜歡您的作品,原因是什麼?

殘雪:他們的想法都很幼稚。同國內差不多,要他們想像的原汁原味。他們本來也不是搞文學的。很多漢學家都這樣,喜歡指手畫腳的。我的作品在國外一般不是通過圈子裡的漢學家來翻譯的。圈子裡的人多半不喜歡我的作品。我的作品都是西方愛好文學的高級讀者和研究者在傳播的。很少有漢學家肯定我的作品,一般來說都是持抵觸態度。他們不懂我的作品。這些漢學家之所以不懂文學,是因為他們沒有天分。外國人學中文不像我們學外文那樣容易,他們自幼的環境遠遠沒有我們嚴酷,所以他們都學不會,他們只能學同他們相近的語種。唯一學會的少量人就成了漢學家。大部分都是「文字」學家,文學天賦缺少。

南都周刊:在您看來,中國當代作家的中文水平是不是也不如五四之後的那批作家,比如魯迅、林語堂、張愛玲、蕭紅等等?

殘雪:這些事沒什麼要緊。都是蠢里蠢氣,要吊什麼俗段子。現在的人語感又回去了。什麼文字能力,什麼古典文學的能力都是非常次要的。人性的深度,創造力的大小才是體現一部作品到底成功還是失敗的根本。追求技巧、文字的這些人說話就像幼兒園的小孩。什麼先把字寫好啊之類的規矩。

南都周刊:您覺得中國當代作家寫作上真正的障礙是什麼?

殘雪:主要是得突破傳統的束縛,承認人性的文學。那些說什麼西方標準的人,都是找借口的表現。從根本來說,對人性的把握才是最重要的。先得看有沒有自我分析的習慣。要使作品達到一個人性的高度,就必須先從自己的靈魂、精神通道開始,去挖掘。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就會達到人類共同人性的王國。作家的作品就是他的靈魂,他的心靈,其大小是由挖掘的深度來決定的。假如一個人真的很誠懇地進行創作,就會每天都在進行挖掘。我提倡鼓吹使自己成為一個藝術的人,不僅是作家,就連讀者也一樣,在搞文學時精神層次和生活質量都會高一些。

南都周刊:您認為中國作家在世界上有沒有自己的聲音?

殘雪:自己的聲音比較小。相信以後慢慢會多一些。西方的作家和讀者在接受中國作品時還遠遠做得不夠。但我們自身也有一定的問題,好的作品不是太多。所以,目前在世界範圍內聲音還不大。

南都周刊:詩歌、小說等等文學形式,在中國已經不像八十年代那麼引人注目了,文學的地位已經漸漸邊緣化,顧彬卻說詩歌在中國死了沒有關係,會在德國「活著」,您認為在中國,文學的地位與西方國家相比,是高還是低了?

殘雪:我聽說在德國像我這一門類的小說沒有什麼市場。德國這幾年的文學都是衰落。在日本根本都沒人看文學書。日本的青年讀者相對於中國年輕一代的讀者群來說,差得遠。出版商一般都出版通俗文學,民族文學,外國翻譯過去的西方純文學都沒有銷路。讀者只會關注娛樂的東西,導致純文學市場越來越狹隘。有一次我問幾個研究生,西方經典的文學作品他們一本都沒有看過,一提起動畫就眉飛色舞。日本的文化根基比較淺。現在每個國家搞文學的還是有一部分人,只是不像以前那麼多。相對來說,中國的情況還可以。我認為希望就在還沒有出名的那些青年裡頭。

南都周刊:顧彬認為「最看不起中國文化中國文學的不是我們外國人,是中國人自己。問題就在中國本身,中國人根本不給他們自己的文化和文學什麼地位。」您同意他的看法嗎?

殘雪:對本國文學我是持批判態度的。批判才會有希望。90年代以後,文學的水平下降得不成樣子了。我認為應該從文化上來反思。中國文化本來就不能搞純文學,搞大眾娛樂文學可以有點經濟效益,搞純文學是不行的,沒有根基,它不是一種人性的文化。

南都周刊:您覺得突破這種困境,作家學者需要做的是什麼呢?

殘雪:不能光做樣子,要老老實實向別人學習。

南都周刊:您認為當代中國的環境,有沒有條件產生偉大的作家?為什麼?

殘雪:這種事情很難說。不論哪個時代都有可能產生偉大的作家,文學這種東西不好說。討論有沒有條件產生作家,其實也沒什麼意義。搞出好作品才是當務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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