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十四 層層深入的探索——讀《攝影師的冒險》

從攝影師的角度來說,也許所有藝術攝影的宗旨是達到真實。但真實深藏於表層事物之下,並且變幻不定,於是對她的捕捉成了攝影師消除不了的痛苦與惶惑。有這樣一位攝影者,從一開始就對人們習慣了的老套的拍攝影術不滿,這種不滿導致他投身變革,走上了一條布滿荊棘的小路。

當他們將孩子帶到世界上來之後,父母的最初本能之一就是將孩子拍攝下來。已知生長速度之快,就有必要經常拍攝這個孩子。沒有任何事物比一個六個多月的嬰兒身上的一切更為瞬息即逝,更為難以記住。很快那些特徵就消失了,為八個月的他所取代了……

審美是來自生命的衝動,也是伴隨著生命的發展的。人生活在這世上就總想在大自然里划下自己的痕迹,這種衝動可以達到入魔的地步。作為清醒的旁觀者的攝影師從這種傾向里看出了人的本性,他自己便躍躍欲試了。他是極為理性的,他將攝影當實驗,一邊實驗一邊分析,那其實也是他對自己的自我的分析。什麼是瞬間的真實與美?感覺到了的就是美的嗎?美是一個認識過程還是靜止不變的?在攝影時應安於現成的解釋還是應不斷探索可能性?這些都是攝影師不斷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也是他向常規現實進行的挑戰。他的進一步的深入的提問是:受到拍攝者身份眼光等表層因素限制而攝下的照片,是否也是表面的非真實的?如果要達到真實,應該如何樣克服表層自我的干擾?於是他對搶拍特寫鏡頭這種初級的表演衝動進行分析,領悟到其局限,並決心來實驗更高層次的,返回古典的方法了。但他的方法又並不是單純的返古。這種方法的特徵是「凝視」「和表演」。

他讓她坐在寬大的扶手椅里,他的頭從相機後的黑布下面伸了出來,那塊布也是同相機一塊買來的。這部相機是那些盒式相機中的一種,後壁是玻璃。在那上面形象反映出來,幽靈般的、有點混濁,被剝去了所有時間與空間的聯繫,就好像已經印在膠板上了一樣。對於ANTONINO來說,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個BICE。

道具和氛圍都要求模特表演,這種表演是嶄露本質的,而本質就是一個人的可能性。於是開始了雙方配合的實驗。然而一開始他失敗了。因為他的捕捉和她的表演太受意識支配了,這樣做的結果和從前拍特寫鏡頭沒多大區別。他改變了方法,決心「凝視」,也就是將模特的外形認真地拍下來,以便她自行顯現出深層的本質的含義。但這裡頭仍然有很大的困惑,因為他拍攝對方的時候腦海里有一個模式,這個模式由回憶構成,他的操作遵循這個模式,所以他拍下的東西並不是當下的真實,只不過是回憶。

看來他和他的模特必須入魔,才能用自發表演捕捉永恆與真實。於是表演變成了這樣:既是預謀的又是即興的;既是自覺的又是自發的;既是受專橫理性監控的又是不顧一切地反叛著的。雙方構成了尖銳的矛盾,矛盾的演繹給人以非真實的、夢的感覺,但那正好是藝術的真實。

ANTONINO想道,那就像一個夢一樣。他從蓋住他的布罩的下方的黑暗裡凝視著那位不可能存在的網球手——她被滲入到了這個玻璃長方形上面。那是從記憶深處浮出的存在物,展開著,被認出,然後轉化成某種沒有料到的東西,某種即使是在轉化發生之前也是令人恐怖的東西——因為那時你沒法料到它會轉化成什麼。這一切就像一場夢。

他要拍攝夢境,那裡頭的一切都是開放的,他需要他的模特表演某種莊嚴的事物——皇后的氣派,不受時間與身份限制的女性的本質,其實也就是生命的本質。BICE領悟了他的意圖,她自然而然地讓裙衫滑到了腳下,女神般的軀體凸現出來。攝影師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他拍了一張又一張,沉浸在抓住了本質的狂喜之中。

這種活動一旦開始便停止不下來了。ANTONINO瘋狂地拍攝那位成了他愛人的女模特,他企圖窮盡她的可能性,也就是在絕對的意義上將生活變成藝術。這樣的企圖當然會失敗。愛人離開了他,他在孤獨中開始拍攝女神的缺失:裝滿了煙蒂的煙灰缸,牆壁上的潮濕印跡等等。最後,他開始拍攝純粹的光和影的變化,拍攝房間里一個空空的角落。他願意就那樣不停地拍到死。

然而他又發現了新大陸,這就是拍攝新聞傳真照片。傳真照片的拍攝本身是記錄事物本質的活動,那些照片記下的是特殊的瞬間。而他的活動,則是要將這些特殊的瞬間用作素材重新生產出來,變成普遍性的事物,變成純粹的藝術。

他對自己提問道:這是否意味著只有特殊的瞬間才有意義呢?新聞攝影師是禮拜日攝影師的真正的對手嗎?他們的世界是相互排斥的呢,還是一個賦予另一個意義的?

他要做的,是用更高層次的、理性與衝動相結合的藝術活動,來再現新聞攝影師(自發的)和禮拜日攝影師(理性控制的)的成果,將其統一,將其提升,他的活動接近行為藝術,似乎胡拼亂湊,其實又嚴密地遵循規律。就這樣,他將最具體的素材轉化成了具有高度抽象性的藝術品。這樣的作品既探討時間上的瞬息萬變,也探討空間上的無限深入。

要將所有這些企圖放進一張照片裡頭,他就必須擁有非凡的技藝。但只有到那時他才會放棄攝影。已窮盡每一種可能性,在兜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時刻,他認識到了,拍攝照片是他剩下的唯一出路。或者說,這是他一直在朦朧中尋找的真實的道路。

於是攝影師以拍攝照片為終生事業了,正如卡爾維諾以描寫文學創作活動本身為終生事業一樣。那是永遠描寫不完的活動,因為文學就是人性,誰也無法預料你的慾望會如何樣從深淵裡冒頭,在下一瞬間又會如何樣表演。你只能像攝影師一樣運動起你的肢體,邊做邊領悟,將你的圖案,你的規律一步步做出來,使之登峰造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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