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八 黑暗的心——讀《美元和暗娼》

涌動著慾望的藝術家的心是一顆黑暗的心。此篇描述的正是這顆大心內部的活動。人的認識力和人的靈感在這裡被比成一對夫妻,相互間的分離與牽掛,各行其是與合作演繹著文學藝術的功能。這類作品的共同氛圍是蒙著一層霧,幽靈般的人物在霧裡遊動。讀者也像那些人物一樣,渴望辨認,渴望發揮,但難言的壓抑感使得人的大腦近乎麻木。當然也只是大腦近乎麻木,感官仍然是開放的、敏銳的。只要你停留得足夠長久,大腦就會獲得營養,重新發動。這世間的事物是可以認識的,認識的機制本身也不例外。一邊創造一邊看破自己創造的奧秘,是卡爾維諾這類作家的特點。這種奇特的內斂的活動,這種自己同自己為難似的操練,以及對這種操練的費力的辨認,作者將其稱之為「困難的愛」。愛什麼?愛這種操練本身,愛文學。在達到這種辨認之前,藝術家應該已經穿越了多麼漫長的黑暗的通道!那通道不在別處,就在他的心裡。一切都只能在暗中進行,一切都是由人工製造。然而你能說這種風景不美嗎?當你讀到酒店密室中的那一幕時,你的心難道沒有因為那種溫柔的崇高感而顫抖?這種內面異景不是更激動人心?

那確實是第歐根尼的木桶,是一顆自滿自足的心。然而這顆心又是充分開放的,每一個走進它的讀者,只要他或她有足夠的真誠與活力,都將從這裡面獲取一種獨特的生存的技巧。

在那一小塊荒涼的碎石地上,為改善環境而栽種的那一兩株古怪的棕櫚樹在風中沙沙作響,彷彿感到孤寂而悶悶不樂。小塊土地的當中立著被燈光照得通明透亮的酒館——第歐根尼的木桶。

它是由一位叫作FELICE的前軍人得到議會批准後建立起來的,儘管也有人抗議說它破壞了地區景觀的和諧。酒館的形狀像一個桶,裡面有吧台和桌子。

這就是藝術家的心靈居住地。它得到最高批准,它的外觀與環境不和諧,內部卻通明透亮。初見之下,它喚起讀者凄涼的感覺,其實它又並不凄涼,因為它是「第歐根尼的木桶」啊。就在這棟建築外面,丈夫必須同妻子分離了,因為他們要證實自己的價值(即,用里拉換美元)。判斷留在故事外,靈感進入室內活動。於是JOLANDA見到了六位原始人模樣的水兵靠在吧台上,在吧台後面,是那位大智若愚的老闆FELICE。她想要老闆幫她傳話,問人要不要兌換美元,老闆要她「自己去問他們」。一個站在明處,一個站在暗處,對話所傳遞的信息卻是關於創造的原則——只有行動,你才能證實自己。

「我給你美元,」他用義大利語說,還打著手勢,「你,同我上床。」

水兵說出的也是真理。靈感要通過一種曖昧的交合,才會呈現出藝術的價值。這些對話全都天衣無縫,因為對話背後的寫作者就正在進行這種交合。

這時丈夫進來了,他看不見妻子(因為他永遠慢一步),但他聽得到妻子在說話。他向明察秋毫卻裝佯的老闆打探,老闆僅僅告訴他說:「她還在那裡。」

「JOLANDA!」她丈夫叫道,他努力要從兩個美國人之間擠進去。他的下巴被戳了一下,另一下戳在肚子上。他很快被推出來了,只好再次繞著那群人跳上跳下。從人牆最厚處,一個顫抖著的小聲音響起:「是EMANUELE嗎?」

他大聲吼道:「怎麼樣了啊?」

她的聲音變得像在打電話一樣,她說:「似乎,似乎他們不要里拉……」

他努力保持平靜,但開始敲櫃檯了。他喊道:

「他們不要嗎?那麼你出來吧!」

丈夫EMANUELE想知道內部的實情,但妻子一進入到「木桶」裡面,就如同魚兒進入了深水一般。他不可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活動。他們夫妻的分離是這種活動進行下去的前提。丈夫擔心著妻子,開始焦急。在這個關鍵時刻老闆遞給他一杯酒,並對他做了模糊的暗示。丈夫用力進入冥想,一下子就為自己找到了出路。這個出路就是跑到街上去調集生命中的一切原始力量,即那些令人作嘔的暗娼,讓她們一齊來加入這個肉體的狂歡,這個精神誕生的盛宴。看來,丈夫的行動也是被逼的,起因是對於妻子的渴望。他不能直接加入「木桶」里的活動,他只能拉皮條,但他的正確導向卻是事業成功的根本。啊,多麼詭秘!最髒的和最純的,最高尚的和最猥褻的。「木桶」里進行的就是這兩極的交合。然而,這種交合徹底排除了世俗意義上的性。丈夫拉皮條是為了看清妻子在這個活動中的表現,他以為有了這兩個妓女加入,他妻子就會出來了。但並不是這樣。

EMANUELE的妻子JOLANDA處在那位大塊頭的年輕的水兵的保護之下。他是力量的象徵,他身上有著遠古的神秘氣息,JOLANDA深深地為他所吸引。這是一種純粹的、精神上的吸引力。

見不到妻子的丈夫又返回街上,去叫來更多的妓女參加這個狂歡。

所有那些女人都同他「心有靈犀一點通」,立刻放下手頭的活鑽入他的計程車。不久,「木桶」里的人肉狂歡變得令人眼花繚亂,妓女們醜態百出,水兵們也越來越多,他們肉壑難填。但是狂歡之後,他們發現自己什麼也沒得到,更飢餓了。

然後所有的東西都在水兵們手裡融化了。他們發現自己或手握一頂帽子,帽子上有一串串葡萄裝飾;或拿著一個牙科用的碟子;或被一隻長襪繞在脖子上;或拿著一塊海綿;或拿著一件絲綢裝飾物。

也就是說,在這種活動里是得不到生理滿足的,狂歡只不過是表演,這種活動另有所圖。圖的當然是高級的東西,是精神的升華。

JOLANDA單獨與大塊頭水兵呆在小房間裡頭了。她在洗漱盆上方的鏡子前梳頭。大塊頭走到窗前打開窗帘,外面是黑暗的海軍的區域,防波堤那裡有一線光照在水面上。這時大塊頭開始唱美國歌了。(此處略去兩句)大塊頭繼續用嘲弄的聲音唱道:「神的孩子們,讓我們唱哈利路亞(讚美神)!」

JOLANDA回應道:「讓我們唱哈利路亞!」

在讚美的歌聲中,兩人結合了。當然這不是肉體的結合,這種結合看不見摸不著,它發生在「第歐根尼木桶」的密室里,那密室的窗口通向海洋——人類從前的故鄉。

丈夫尋找妻子碰了壁。那麼,他所策劃的這場活動到底有沒有價值呢?他無法判斷。那些計程車司機們纏著他,要他付車錢,其實就是要他證實他的創造活動的價值。這時巡邏的警察們到來,他們要抓人了。水兵們排成隊伍向著港口行進,警察們的那些卡車上裝滿了妓女。當卡車駛過時,水兵們的隊伍分列兩旁,由大塊頭水兵領唱那首讚美神的歌曲。JOLANDA也在車上發出和聲。

警察們沒有逮捕丈夫EMANUELE,因為丈夫另有任務。當他凄涼地垂頭坐在凳子上時,一位美國軍官過來了,那人通過老闆對他說話:

「你給我姑娘,我給你美元。」

於是舊戲又將重演,丈夫同軍官手挽手,唱著讚美神的歌兒,去尋找另一個地方進行通宵的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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