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四 魂的形象——讀《BEVERA的飢餓》

精神與肉體的分離在藝術家的身上表現得最為極端。飢餓的肉體蹂躪著內面的魂,其醜惡的表演令人吃驚。在怕死這一點上,藝術家較常人為甚,因為飢餓的折磨使得他們時刻意識到生命的寶貴。但是他們所面臨的選擇卻是冒著死亡的危險來維持生命。是的,維持他們那怯懦的、甚至有點卑劣的生命。於是生為藝術家的個人就會產生人格的分裂——他一方面自私、怯懦地生活;一方面大無畏地去在精神領域裡冒險。就如同故事中的人們和BISMA的兩種表現一樣。由此想到,一名藝術工作者,無論他對自己的肉體在世俗中的表現是何等的厭惡,他也會用精神的營養來維持自己的慾望,來重新將意義賦予慾望。這是多麼奇妙的關係!

BISMA又老又聾,似乎不食人間煙火,可是他通曉轉換的秘密,他深知這一群難民要存活下去的全部希望都在他的身上。他不用看,也不用聽,只要掙紮起老邁的軀體啟程,便一定走在正路上。

BISMA已經過了80歲,他的背像永遠被壓在柴捆下面那樣彎著——那是他一生中從樹林里拖運到市場貨攤去的柴捆……(此處略去一句)他拖著身體往前挪動,他的頭偏向一邊,臉上沒有表情。更確切地說,那是聾人常有的不信任的表情。

這位洞悉了世俗中一切奧秘的老人早就不必觀察了。只要人群一騷動,他就感到了他們的慾望,他不就是為這個至今還活著嗎?他對慾望是不信任的,可他又相信慾望必將存活、發揮,他為了這個而啟程。他和他的騾子,不論外界如何變化,始終只為這一件事活著。這似乎滑稽,卻又確實悲壯。那頭瘦得皮包骨頭的騾子,看上去連站都很難站起來,卻居然能馱起主人放到它背上的馱鞍。

如果將難民們看作一堆肉,老人和騾子則是這一堆肉的精魂。他們,這些人格低劣的怕死鬼,擁有這樣一個高尚的魂。他們有點知道,又不完全知道,也許在夜半,當某個人從噩夢中驚醒時,會有一陣內疚向他襲來?人具有這樣一個魂,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

「喂!」他們高聲喊叫,「你覺得你能走多遠啊,就憑你和那頭骨瘦如柴的傢伙?!」

「多少磅?」他問,「要多少磅?啊?」

老人聽不見他們的聒噪,但老人看得透他們的心。他同他們心相連。他必須通過自身的冒險來填飽他們的肚子。

爆炸沒有給騾子留下任何印象。它一生中已經受了如此多的苦難,所以沒有任何事還能給它留下印象。它將口鼻彎向地面朝前走,它那被眼罩限制的目光注意到了各種現象:被大炮擊碎的蝸牛啦(石頭上濺出彩虹色的粘液),被炸開的蟻窩啦……

騾子是老人的一部分,它也是什麼都不看。但什麼都看見了。雖然被生活踐踏得不成形狀,內面的東西卻完好無損。老人和騾子不畏死神,因為他和它的境界已超越了死亡(雖然只是在藝術領域中)。當他們清晰地感到來自人間的飢餓時,他們就產生義不容辭的義務感。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要維持卑劣的肉體的渴望?因為肉體一消失,他和它也將隨之消失啊。老人和騾子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忘記他們的宗旨,因此唯一的出路是將這可怕的表演付諸實施。

拿著刷子的那一位(黑色旅的成員)在被毀壞的牆上寫道:「鬥爭就是光榮」。

拿刷子的男人寫道:「要麼羅馬,要麼死亡」。

敵人(死神)寫下的這些預言對於老人和騾子來說意味著什麼?是暗示絕望還是引誘?老人和騾子將會用行動來作出回應。

眼睛下面有塊斑的青年射出一陣連發,老人和騾子一齊被射中了。但他們好像還在行進,騾子似乎用四隻蹄子站立著,黑色的細腿一動不動,看上去好好的。黑色旅部隊的那些人在旁觀,臉上有斑的青年已經鬆開了手槍皮套上的槍,正在剔牙。這時老人和騾子一齊彎下了,他們好像要向前邁步一樣,但卻倒成了一堆。

這就是他和騾子面對死神的形象(其實只是一種表演)。英勇和邪惡的對峙有點像博爾赫斯筆下的場景。這是人性之根的展露。死去的老人又將在另外一篇小說裡面復活,繼續這陰沉而悲壯的人生之旅。在這個世界上,這一類的作家都有一個英雄的情結,那是從久遠的孩童時代就已形成了的。成年之後,無論世事多麼險惡,自身的慾望總會鑄成那個英雄的形象。這一點是不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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