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三 活在永生的操練之中——讀《鄉村小道上的恐懼》

卡爾維諾的這名信使同卡夫卡的「城堡」中的信使有某種相似之處,這位名叫BINDA的鄉村青年就像是《城堡》里的信使巴納巴斯的變體。如同巴納巴斯的信念是城堡一樣,BINDA的信念是同法西斯對立的「我們」的「上級」。「上級」將傳送信息的任務交給了他——這個為崇高使命而生的信使。對於BINDA來說,送信就是一切。他以陰沉的激情投身到這種同死亡搏鬥的運動中去,從未想過要退縮。因為他是BINDA,是信使,他熱愛他的工作!

這名小個子的結實的鄉村青年,長年累月於黑夜裡行走在山間小道上,不知疲倦地判斷著,分析著,冥想著。而他的兩條腿,似乎是他的狂想的調節器,總是以不變的,可信賴的節奏將他帶到正確的路上。這樣的兩條腿上,該凝聚著何等高超的理性!

只有暫時的緩解,沒有一勞永逸,永遠在恐懼與幸福交替的途中。這就是作者給我們刻畫出的創造者的形象。信使的慾望定格在「送信」這一行動中,他穿梭在營地之間,表情因過分的堅毅而顯得麻木,身體如同弦上的箭。崇高的使命對於他來說既是崇高的又是平淡的,因為那就是由他每天的勞苦生涯構成。送信就是同自己內面的死神搏鬥。在想像中,無論他的雙腿多麼快捷,死神總好像搶先一步。然而,即使被落後於死神的幻覺攝住,他的腿仍然不會背叛他。信使一次次戰勝死神,頑強地繼續他的操練。當然在途中,他有對於情人美好的軀體的想像來支撐他,給他力量。可是那是實現不了的慾望。而慾望又正因為實現不了,便在想像中登峰造極,變成了他果敢的行動。在這一篇中,慾望被死神遏制,通過反叛而掙扎,而變形,整個過程表現得非常細膩。回想一下巴納巴斯吧,這裡同樣是信使的形象,身負同樣的使命,具有同樣堅定的信念,就連那種永恆不破的憂鬱也很相似。當然,這決不是偶然的重複,文學史就是如此在變奏中發展的。

他在沿途瞥見的那些東西:一棵樹榦空了心的栗子樹啊,一塊石頭上的藍色地衣啊,一個木炭坑邊上的裸露的空地啊等等,全都在他的腦子裡同那些最遙遠的記憶連接起來。它們有時是一隻逃走的山羊;有時是一隻被從窩裡趕出來的臭鼬;有時是一位姑娘撩起的裙子。在這些地方發生的戰爭就如同他的正常生活的持續。現在,工作,玩耍,打獵,這些全都變成了戰爭。

創造就是一個人的戰爭。闖入意識深處的信使認出了他在遙遠的過去所熟悉的一切。從這個意義上說,他是回家了,回到童年熟悉的家。戰爭是如此的不由分說,將一切都卷了進去,因此我們的信使現在只有一種生活了。這種生活就是從一個營地走到另一個營地,在途中冥想,在冥想中行動,並由這行動的結果又帶出更多的冥想來。這是一種自然而然的轉換,這種轉換既是他沒料到的,也是他所欲的。這樣的信使,以他的敏銳,遲早都要同戰爭遭遇。並且只有同戰爭遭遇了。創造力才會爆發出來,想像才會源源不斷。從前沒有戰爭,只有一顆渴望的心,後來戰爭就打響了,信使在戰爭中履行起他的永恆的職責,從此再也沒有長久的休息……

戰爭一輪又一輪地緊緊地纏繞這些山谷進行,如同一條狗企圖咬住它自己的尾巴。游擊隊員們同貝爾莎格里部隊和法西斯民團交替在山坡上和山谷間穿行,幾乎擦肩而過。為了不使雙方正好迎頭撞見,也為了避開對方的射擊,他們以山頂為中心繞出很大的圈子。但在山坡上或山谷里,總有某個人被打死……

在有圍捕的日子裡,他的女朋友REGINA便從她的窗口掛出床單。BINDA的村子是他來來往往的旅途中的短暫的休息處……

游擊隊的小分隊在馬廄里圍著那些燒完了一半木炭的火盆睡覺;BINDA在黑糊糊的樹林中行軍。他們的獲救希望寄託於他的雙腿之上,因為他攜帶的命令是:「立刻撤離山谷。黎明時全營和重機槍必須到達PELLEGRINO山頂。」

這種濃郁得令人窒息的戰爭氛圍,就是作家創作時的氛圍。想像中的敵人在黑暗中同你擦肩而過,你必須拼全力同他們兜圈子,才能不被殺死。而信使,他的兩條腿總是在同閻王賽跑。當子彈呼嘯而過,當人無法防備之時,人又怎能不恐懼呢?但這恐懼沒有將BINDA嚇垮。每一次,他的可信賴的兩條腿都將他帶到了目的地。在那裡,他可以吃到緩解飢餓的煮栗子,聞到同志們溫馨的氣味。

在孤獨的急行軍中BINDA有時也會回家,正如作家在暗無天日的創造氛圍中有時也有緩解和欣慰,那就如遠遠地看到女友掛出的床單。啊,家就在眼前,他又一次死裡逃生。如果在創作時一點都沒有這種熟悉的「回家」的感覺,他就不能確定自己的創造為真正的創造,即從源頭出發的創造。當然這種感覺也不是沒有問題的。比如BINDA,他就找不到一個可以和女友盡情歡愛的適當的地方,那些扎人的松球無時無刻不在干擾著他倆——家只是想像中的存在,落不到實處。正如藝術只能轉化慾望,不通直接滿足你的慾望一樣。但是畢竟有家。這個家,是使一切創造活動不致於淪為虛妄的根基。

不甘坐以待斃,為生存不停地奔走的BINDA,是與他的秘密的事業同在的。只要他的雙腿還在有節奏地運動,他的生命的解放事業就在繼續發展,他就不會為死亡所擊倒。然而是什麼在使他的雙腿有節奏地運動?是他自己感覺得到,卻解釋不清的鐵一般的意志。

他對他現在所到達的處所感到驚奇——他似乎這麼久才走了這麼一點點路。也許他慢下來了,甚至不知不覺地停下來了。但他並沒有改變步伐啊。他可以肯定他的步子總是規則的、不變的。他也知道他決不能相信在這些夜晚的使命中來訪問他的那頭動物,它正用看不見的、沾著唾沫的指頭弄濕他的太陽穴呢。BINDA是一個健康的小夥子,神經堅強,在每一個不測事件中表現冷靜。即使他正在將那頭動物像栓猴子一樣掛在自己脖子上,他也要謁盡全力去行動。

旅途中,死神同人是糾纏得最緊的。濕乎乎的那種東西也許早就腐蝕了一般人的意志,可BINDA並不是一般人,他是傳遞神聖使命的信使。所以他可以將怪物拴在脖子上行動。啊,恐怖的夜晚,卻又是不放棄希望的夜晚!那希望,就在他的兩條腿上。一般人確實很難理解藝術家怎麼會迷戀這樣的生活。但這裡頭確實有迷戀,還有種歸宿感,因為只有信使的身份是藝術家最心安理得的身份。不做信使,故鄉就會淪陷,愛情也會因沒有寄託而蒼白。到處埋藏的地雷啊,德國人的頭盔啊,步槍啊,都被貓頭鷹一聲接一聲的鳴叫喚了出來。最後是那名不可戰勝的大塊頭納粹頭子GUND,他無處不在,正張開他的巨掌罩下來。當然,他從未能夠抓住BINDA一伙人。

為了趕開GUND,他必須想念女友REGINA。那麼,在雪地里為她掏出一個小窩吧。但是雪已經結成了硬冰,REGINA不能穿著薄薄的外衣坐在上面啊。她也不能坐在松樹下,松針一層又一層沒完沒了,會扎著她,松針下面的泥土又全是蟻窩。GUND已在頭頂,他的手掌正罩下來要抓住他們的頭,扼住他們的脖子,瞧,下來了……他發出一聲尖叫。

如果我們要再現作家在創作時的精神畫面,那就是以上描繪的樣子。幾股力量擰在一起形成的合力催生了作品。納粹頭子,女友,還有始終不背叛他的雙腿,發狂的卻又是冷靜的大腦,這一切,非得有超人的力量才能把握得住。BINDA這個信使卻樂此不疲,經歷了一輪又一輪,越是恐怖越是興奮。他到達了營地。

用愛,用生命的活力來同死神糾纏,是藝術家的點金術。不論是否意識到,他所創造出來的,就是他內面的自我形象。

他出發了。「我要去SERPE的營地。」他說。

他的同志們喊道:「快!BINDA!」

下一輪,是同樣恐怖,甚至更為恐怖的旅程;下一輪也是希望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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