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一 一個人的留守地——讀《養蜂場》

住在留守地的人們是如何樣生活的?靠本身的營養維持自己的精神的人是如何看待世事的?這一篇里以陰沉的筆觸描繪了新世紀的「亞當」的凄涼的生活。儘管主人公自述說他已經平靜下來了,可他仍然是多麼的念念不忘,怨恨,不甘。可以說,他所思所牽掛的,仍然是那個同他勢不兩立的人世間。

周圍有一些我可以開墾的土地,但我沒有去開墾。一小塊菜地,蝸牛們在地里啃著萵苣,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再外加一點階地,可以用草耙去挖挖,種上那些紫色的、正在發芽的土豆。我只要養活自己就可以了,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同任何人分享。

現代藝術發展到今天,所需的「材料」似乎越來越少。到後來,藝術家便只能從自己的身體里「取材」了。「我」就是這樣的人。一切表層外部的怨恨,一切同世俗的糾葛都已經遠去;分裂是徹底的、義無反顧的。世俗的烙印,社會的氣味都會使「我」憤恨和鄙夷。「我」回歸荒野,企圖做一個自然人。「我」同人類拉開距離,站在荒野看他們滅亡。「我」幸災樂禍。啊,那些頑強的、粗野的荊棘,慾望的象形文字,正在將人類的居所一一毀滅!「我」愛這些古老的、沒有歷史的野蜂,「我」願永遠同它們生活在一起。

可是你必定想知道,我有沒有感到自己的孤獨在壓迫著自己,我有沒有在某個夜晚(那些長長的的昏暗的夜晚之一),頭腦中沒有任何明確的想法,就那樣往下走,下到了人類的住所。在一個溫暖的黃昏,我的確來到了圍繞著下面的花園的那些牆跟前。我從歐楂樹上溜下來。但是當我聽到女人們的笑聲和孩子們的呼叫聲時,我又回到了這上面。那是最後一次,現在我獨自呆在這上面了。

對人的怨恨和恐懼使「我」逃到這個小小的原始家園。但真正維持「我」的思維的生長的,仍然是「那邊」,即世俗。「我」不同「他們」見面,但「我」每天仍在控訴他們。因為只有他們那邊有可以控訴的事物。「我」就不擔心我的控訴會褻瀆這個寧靜單純的家園嗎?不,不擔心,因為這就是藝術的交合啊。只要有藝術家,就會有這種矛盾而古怪的私密的活動。這種活動將不可調和的東西巧妙地調和到一塊,使得思維靈動地活躍在世俗之中。因為「他們」,不就是我自己的肉體嗎?

我知道在人與人的相互關係中只能有恐懼和慚愧。但那就是我想要的。我想在她眼裡看見恐懼和慚愧,僅僅只是這個。那也是我對她做那件事的唯一的理由。想信我吧。

關於那件事任何時候都沒人對我說過一個字,也不存在他們可以說的字。因為在那天晚上山谷里一個人都沒有。但每天夜裡,當這些小山消失在黑暗中時,在提燈的光線里,我讀不懂一本舊書。我感到了城市,還有城裡的人們,燈光,還有下面的音樂。我感到了你們全體指責我的聲音。

謀殺是暗中進行的,「我」悄無聲息地殺死了「我」自己。或者說,並沒有殺死,只不過是將世俗的「我」深化了。從那件事發生以來,我每天都要將真實的情景在腦子裡回放。而這種既不由自主,又是有意識的回放,其實就是作為作家的獨特的懺悔。「我」沒有什麼可以後悔的,但「我」還是像中了魔一般對自己的行為進行一輪又一輪的分析。慾望是殺不死的,「我」通過「殺」的舉動同它拉開了距離,從而有可能在精神上過一種清潔的生活。「我」在這種生活中梳理「我」的慾望的走向,將「我」自己釘在恥辱柱上。如果「我」不願因分裂而發瘋,如果「我」還想不斷發展自己的精神,「我」就只能住在這個荒涼的高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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