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十章

「當然,壓迫也要給人以偶爾喘息的餘地。必須不時地移開目光。一會兒好像縱容,一會兒又濫用權力實行鎮壓。由著性子讓人無法預測。」

警察制度即創作機制中的理性。如果創作中的藝術家決不放過一切地追求純粹,他就不會有任何作品產生。無論是「松」還是「緊」都是出自內在的律動,那種律動不能預測,只能緊隨。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警察反而是被動的,他要仔細傾聽囚犯的心跳和脈動,有時死死壓制,有時又放任自流。那莫測的意志既反對著,又配合著囚犯的叛亂的慾望。所以檔案警察局長是世界上內心最深奧的人物,他日夜高度警覺,一刻也不停止拷問與對話,並通過心中的秘密活動深入到微妙的感覺的末端,然後做出異乎尋常的決定。

「我允許他逃跑。那是虛假的逃跑,虛假的秘密流放。他又一次消失了。我相信我認出了他的手跡,我不時地碰巧在那些材料中看到……他的品質改善了……現在,他為虛構而虛構。我們的權力對他不起作用了。幸運的是……」——局長

「幸運嗎?」——我

「某些東西必須要老是從我們手中逃脫……為了讓權力有可以實行的對象,也為了有可以讓權力施展的空間。」——局長

檔案警察局長起先抓住了騙子翻譯家,將他囚禁起來,其目的卻是為了弄清他的真實意圖。或者說,是為了激怒他,讓他進行超級的發揮。因為局長很快就將他釋放了——這使得他更加努力,將騙術進一步提高。

「我相信精神,我相信精神在不停地與它自己進行的那種對話。當我的專註的目光在審視著這些被禁的書的書頁時,我便感到這種對話實現了。警察制度是精神;我為之效力的國家是精神;書報檢查機構是精神;還有我們對其行使權力的這些文本同樣是精神。精神的活力不需要依靠一位偉大的讀者來展示自身,她在陰影中繁榮,在那種朦朧的聯繫中,即,陰謀家的秘密和警察的秘密之間的聯繫中生長,並使那種聯繫成為不朽。」

一次捉拿與釋放的行動便是一次高級的對話的完成。局長弄清了翻譯家偽造行為的根源——為了一個女人。也就是說,情慾導致創造力高漲。翻譯家像瘋子一樣製造事端,可他並不是瘋子,他不過是要在精神上得到滿足罷了。局長通過囚禁他使他的境界上升得更高了。他改進了手法,達到了為偽造而偽造的極境(為藝術而藝術,活在想像之中)。當然,被放走的囚犯又一次成為局長追捕的對象……

從生命中誕生出來的精神,自古以來就同他的母體處在這種陰謀的對峙之中。所謂文學藝術的創造,就是展示這個偉大的陰謀。

主人公「你」在檔案警察局長的啟蒙之下看見了藝術內部的結構,也找到了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接著他就閃電般確定了行動的計畫:搶在秘密警察之前拿到手稿,然後把書帶走,自己也安全地擺脫警察。這時主人公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心中的情人柳德米拉,柳德米拉在另一列火車上,她聲稱她找到了那本「毀滅之書」,即,證實世界的意義是世界上一切事物的毀滅的書。主人公在夢中奮力反駁她。

主人公終於找到了禁書的所有者,那人將手稿交給他,警察跳出來將那人逮捕了。這一幕再現了致命的創造瞬間——創造就是搶救,從理性殺人機器的制裁之下搶救文字。主人公通過這場精神的長途跋涉,終於加入了藝術表演。他將繼續從事這種「毀滅性」的事業,同柳德米拉一道,不斷地證實世界存在的意義。

什麼樣的故事在等待結尾?

結局?這種事情難道會有什麼結局嗎?然而不論什麼樣的演出,總得在一定的時間裡頭告一段落。於是作者就虛擬了一個結局。既是對以上故事的總結,也是為了表示某種不回頭的決絕。

「我」出於內心深處對世俗的厭惡,將「我」賴以存在的事物通通否定、消滅了,因為這些事物令「我」噁心,令「我」無法繼續生存。「我」否定它們,也就是否定「我」的肉體。那麼,還要不要留下點什麼東西呢?要的。「我」希望「我」那美妙的女友弗蘭齊斯卡留下,「我」希望同她在這個空空蕩蕩的世界上共度美好時光。「我」這樣想時並沒有覺察到「我」自身的物質基礎已消失,「我」的存在也變得可疑了。在「我」面前站著的,只有D部門(制裁機構)的官員們,這些官員們對「我」談到將要到來的「新人們」:

「……但我們在這裡,他們總會知道的。我們代表著從前有過的東西的唯一可能的持續……他們需要我們,他們不得不向我們求助,委託我們對剩下的東西進行實際的管理……世界將向我們希望的那樣重新開始……」

「新人」顯然是指的「死」。只有活人才能體驗死,也只有活人才能「重新開始」。所謂結局,孕育的便是開始。那麼結局是什麼樣的呢?

一切都不存在了,世界成了一張薄薄的紙,只能在上面寫些抽象名詞。「我」和弗蘭齊斯卡站在一道深淵的兩端,然後世界變成了碎片,「我」在碎片上奔跑,「我」快完蛋了,然而「我」心中的激情是多麼的高漲啊!「我」喊著弗蘭齊斯卡,瘋狂地在碎片上跳躍,「我」馬上就要跳到她的跟前!

這就是結局。絕望與希望,生的渴求與死的恐怖,無和有!只要真的死亡還未到來,只要還在思考,藝術家就只能過這樣一種二重的生活。被他所決絕地否定的肉體,正是他那美麗的理想的載體。他命中注定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否定,一次又一次地新生。當他被沉渣壓得要發狂之際,他知道有一件事可以解救他——弗蘭齊斯卡在那虛空中的碎片上等待著同他會面。

在最後一個關於「開端」的故事裡,主人公「我」消滅了自己周圍的一切世俗的存在,只留下了自己的女友——美的化身。然而,在他的荒蕪的土地上,卻出現了D部門的工作人員。這個D部門,其實就是他的理性機制,這個機制仍在判斷,在發生作用。D部門的人說,他們在等待新人的到來。這等於說,他們在等待最後時刻的到來。等待死神那最嚴厲的目光審視他們所做的一切,等待一個全新的開端。

可是什麼是全新的開端呢?那隻能是眼下生存狀況的延續。否定了自身的一切之後,人還得活下去,於是變換存在的形式,活得更為緊迫和激烈、驚險,那就如「我」和弗蘭齊斯卡在深淵絕壁上跳舞。當然,即使是這樣的舞蹈,也是離不開世俗的。完全可以想像被「我」消除的一切世俗存在又會逐漸地聚攏,繼續對「我」發生以往發生的種種作用。就好像一切都在循環似的。可是不是已經有過深淵上的表演了嗎?那就是全新的開端!

所謂開端,只能是既否認不合理的世俗存在,又全盤體認它。「我」將一切摧毀,踩在腳下,然後向著弗蘭齊斯卡飛奔。但「我」仍然需要D部門的人為「我」辨別,為「我」分析。也許,正是他們逼「我」在懸崖上跳舞?「我」每時每刻都在否定,「我」在否定的爆發中開端。「我」的爆發並不是瘋子的發狂,而是由D部門觀照著、監控著的自由舞蹈。是由於D部門的存在,「我」才具有了真正的獨立人格,才有可能進行真正的開端。開端是行動;是無中生有;是製造矛盾、演繹矛盾;是以自身為起點,傾聽生命的侓動,然後自覺地解放生命力的藝術活動。這種活動不需要從外部尋找理由和動力,只需要高度的專註凝神,不斷否定不斷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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