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九章

人可以在相對隔絕的空間里審視靈魂,比如坐在飛機上閱讀。然而人一旦降落地面,就被迫進入陰謀。在純虛構的陰謀王國里,一切都是演戲,戲中又有戲。體驗生命的演出對於藝術家來說是生死攸關的事,活一天就要演出一天。越是高手,劇情越複雜,感覺的層次越多。每一個出場的演員內心的意圖都是深不可測的,每一句台詞背後都有多層次的潛台詞;對立的雙方你死我活地搏鬥,但又互為前提,相互受益。演員的傾向成了面具,面具下面還是面具,永無實體。真正的實體是什麼呢?也許是「死」。可惜死無法「經歷」,只能演出,這是前提。在這個前提之下,生命成了最大的矛盾。女讀者具有不可動搖的鐵的意志,她自投羅網,戴上鐐銬,將理性判斷打入深淵。這種意志卻並不是要將男讀者帶向墳墓,正如「革命」與「反革命」之間的圍剿與反圍剿並不會導致矛盾的一方被消滅一樣。激情越高漲,花樣越百出,人物的身份越曖昧;理性扼制感覺,感覺滲入理性,誰勝誰負,永無定論。

「身體是制服!身體是武裝的民兵!身體是暴力!身體要求權力!身體處在戰爭中!身體宣告自己為主體!身體是目的,不是手段!身體具有含義!能進行交流!它怒吼、抗議、顛覆!」

女讀者的這一番叫囂說出了藝術的起源。從人這種高級生命中誕生的偉大意志演繹了藝術生存的模式。藝術是永恆的,因為生命是不朽的。靈魂中的矛盾通過對峙與交合來促使靈魂的更新。一切都是虛構,這虛構卻是生命最大的真實。可是一旦虛構開始,人立刻會發現,意志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謎,是兩股殊死搏鬥的力的合力,並且這兩股力自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演出者只能順應某種模糊的召喚投身於劇情,在追逐高潮的過程中感受那嚴厲的觀照。

那麼,我到底要什麼呢?我為了反抗制裁而同女主角廝混,發泄了慾望,可是這種事又好像並不完全是我要的。我和她都被事先埋伏的攝影師拍下了醜態,我要追求藝術滿足的願望也落空了——計算機出了毛病。我陷入煩惱之中。當然,到了下一次,我又會重新奮起,再次投入劇情演出——我對弄清自己的意志永遠懷著巨大的興趣。

這一篇可以看作博爾赫斯的短篇《南方》的另一種版本,它講述的是人的原始之力向古老記憶的一次突進,或者說作者進行的一次死亡演出。

納喬的父親臨終時要向納喬吐露生之秘密,但這個秘密不是用語言說得出來的,父親沒能說出來就死去了。納喬必須親身去體驗那秘密到底是什麼,父親僅僅告訴他秘密發生在納喬所誕生的奧克達爾村。

當天空中的禿鷲飛散,黎明到來之時,少年來到奧克達爾——這個人類居住區的邊緣。它包含著過去與將來的秘密,它的過去與它的將來是擰在一起的。這就是他的故鄉,到處瀰漫著荒蕪、絕望和兇險,而在古代,人們誤認為這裡盛產黃金。

我穿過一連串的地方,但我越往裡走,越覺得自己是往外走。我從一個庭院走到另一個庭院,這個大建築物里所有的門都好像是給人離開的,而不是讓人進來的。我是第一次看見這些地方,但這些地方留在我記憶中,那些記憶不是回憶而是空白,所以在這裡發生的這個故事應該使人產生不辨方位的感覺。我的想像努力要重新佔據這些空白,但它們僅僅呈現夢的形式,並且這些夢在出現的瞬間就被忘記了。

「故鄉」就是這個樣子。藝術家要向內探索(回家),這種探索其實又是向外,向未來的突破。與世俗反其道而行之的時間,正是故鄉的特徵。在創造中,人不能偷懶,因為下一刻的每一瞬間全是空白,要依仗於人不斷生出色彩和形式來充實它。終極的歸宿感也是不可能的,人永遠在離開,在走向未知的處所,故鄉其實是無盡頭的旅途。所以人,沒有休息的借口。

既然記憶不能被動地復活,少年便開始了空白中的想像。起先想像中出現的是從前生活的蛛絲馬跡——一床地毯,一袋種子,一個馬廄等,然而這些都被暗影籠罩著,暗影裡頭有含糊不清的議論和歌聲。想像繼續往深層次切入,主體被一股神秘的力拖進去。

接下去各種感覺就出現了,先是氣味,接著是形象。故鄉的人們沒有年齡,因為他們處在永恆的時間裡。這些人請少年吃他嬰兒時代的食品,對他談起他父親。風暴、暗無天日、殺戮、流亡,這就是他父親、也是藝術的內涵。這個從昏暗中永遠出走了的性格暴烈的青年,永遠留在故鄉的記憶中。少年在院子里看見了英雄發黃的照片,這位英雄是被他父親殺死的。他還同父親情婦的女兒相遇,並同姑娘廝混。在關鍵時刻姑娘的母親趕來,攪亂了兩人的好夢——此地不允許同肉慾有關的事。少年被打發去同他父親的另一位情婦見面,她是一位夫人。夫人告訴他說他父親是屬於夜晚的賭徒,而奧克達爾的人長相都一樣,這是由於血統的混淆。少年又想同夫人的女兒鬼混,女郎露出牙齒說她能要他的命。當他們正要鬼混時,夫人及時地出現了,肉慾再次被禁止——就如同在藝術體驗中一樣。

故鄉的法則到底是什麼呢?這位叫做「納喬」的少年在此地應該如何樣行事呢?這個秘密由他父親的情人阿娜克列塔揭開了。故鄉流傳著一首歌,歌裡頭提到死屍與墓穴。多年以前,少年的父親同阿娜克列塔通姦,阿的哥哥同通姦者決鬥。流氓戰勝了英雄,繼而遠走他鄉。但是掩埋英雄的墓穴卻是空的,留下了永久的謎語。故鄉偉大的故事深深地打動了少年,一瞬間,他看到了英雄,也許那位英雄就是他那流氓父親的魂靈,他縈繞於故鄉昏暗的夜裡,而他的肉體在人世間流浪,墓穴在家鄉等待他的歸來。

啟蒙的瞬間是靜穆的,印第安人打著火把悄悄地聚攏,圍著空墓穴站成一圈。人群中走出一位青年,歷史又重演了。那位青年是納喬與之鬼混的女郎的哥哥,決鬥又一次在空墓穴上展開。新的英雄與流浪者又將在故鄉昏暗的天空下產生。

這便是故鄉的生存法則。但歷史是進化的,少年納喬的生活中有了禁忌,他不能像他父親一樣沉溺於肉慾,他惟一能做的,只是同自己決鬥,戰勝自我。墓穴永遠是空的,英雄的魂魄在故鄉遊盪。

在這個故事裡,「我」和父親是原始之力,我們在人世間遊盪,但始終記得自己的故鄉——「我」是通過父親在冥冥之中記住的。那麼故鄉究竟是什麼樣的呢?這種事沒法用語言說出來,只能自己去遭遇。也就是,用青春的熱血去同嚴酷的法則較量,以弄清故鄉內部的統治結構。這也是「我」要在精神上獨立的前提,父親實際上將一切都告訴了「我」。

當「我」出發之際,陰謀就在暗中聚攏了。陡峭的河岸對面有一位青年同「我」平行地向故鄉進發,他正是那個古老矛盾的對立方,「我」和他一道構成這個陰謀,他是「我」的災星,也是「我」救星。當「我」終於進入昏暗的故鄉內部時,由於受到各種暗示的刺激,「我」獸性大發。但「我」的慾望隨即便被嚴厲地鎮壓——「我」要活命就不能發洩慾望。接著「我」被引向另一個圈套,同樣的情形又重演了:「我」又獸性大發,又被嚴厲制裁。卻原來故鄉的曖昧誘惑是為了制裁?可制裁又像是為了引出更大的誘惑!那最大的誘惑就是那位青年,「我」將同他重演當年父親演過的那場戲。「我」和他在我們的兩位父親當年掘下的墓穴的兩邊站好,開始決鬥……

這一篇里用印第安人所具有的那種出世之美,那種嚴厲的崇高感來比喻故鄉的精神氣質。故鄉的每個人身上都有著相同的氣質,在此地,高貴與低賤已經得到完全的混合,轉化成那種空靈的理念之美。這兩位女性都是「我」的母親,「我」是高貴與低賤雜交的後代。「我」的父親,這個熱血沸騰的青年,天生的賭徒,曾經在這種地方發洩慾望,然後受到內心制裁,終於成為了在塵世流浪的藝術家。而「我」,因為生來就是藝術家,所以當年父親做過的那些事「我」就不能再做了,「我」的慾望要以一種特殊的形式來釋放——故鄉給「我」規定的形式。這種崇高形式的具體體現,就是故鄉院子里懸掛的印第安青年的肖像,空墓穴里的英雄。這種形式追求的不是死,而是大無畏地活著的勇氣。啊,那一個套一個的院子,一重又一重的暗示,終於將「我」推向了極致。「我」找到了母親,難道不是嗎?慈愛而又嚴厲的母親們一步一步將「我」引向真相,「我」是於冥冥之中悟到真理的。

英雄的兒子和「我」這個流浪藝術家的兒子晤面了,我們在廝殺中體驗情同手足的愛,以及崇高。一個人,有這樣的故鄉,難道不應為之自豪嗎?所有塵世的藝術家,都是這種故鄉的兒子。表面上,我們各自遠走他鄉,而其實,我們都是朝著一個地方回歸。那裡常年垂掛著濃霧,英勇的兀鷹在高空盤旋。初見之下誤認為她古老頹敗,進入內部,才知道這裡的種族永遠年輕。這是一個不容忍任何苟且,只能高貴地生活的禁地。

遊子歸來了,是回來參加自己的洗禮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