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八章

老作家弗蘭奈里心底的那位真正的讀者到底是誰?他日復一日地觀察讀書的女郎,真的能看見她頭腦里的映象嗎?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她心中喚起那種無法傳達給他人的、為她獨有的內心幻象,那麼交流到底是否發生,他本人應該是無法知道的。也就是說,一切都是他的狂想,他的原型是一位地下讀者,那位讀者是經過分身的他自己。然而交流的確發生過了!不僅僅他,還有她也知道。在日復一日的觀察中,寫作者自身正在發生變化,因為她成了他的鏡子,他從那面鏡子里看見了以往看不見的自己,他因此變得寫不下去了。地下的讀者是深層的自我,也是傳媒。柳德米拉就是從這個使者那裡接收到某種信息,實現同弗蘭奈里的溝通的。這個「使者」同表層的、社會的弗蘭奈里並無直接關係,正如同弗蘭奈里心中的理想讀者也並不完全是柳德米拉一樣。但是那些幽靈是存在的,他們生活在深層的共同居所里,寫作也好,閱讀也好,都是為了同他們晤面。在弗蘭奈里眼裡,閱讀中的柳德米拉是那樣的美妙,弗蘭奈里看她時就是在照鏡子,這面奇妙的鏡子照出了弗蘭奈里心靈裡頭最美的部分,弗蘭奈里感到自己那些鄙俗的文字完全配不上這位天仙似的女郎。所以他感嘆道:「假若我不在這裡,我寫得多麼好啊!」 他為先天的鐐銬而痛苦,他渴望「零度寫作」,他期盼自己的文字成為女郎的眼睛與書本之間那隻輕盈的蝴蝶——一種根本不可能實現的「生命寫作」。

所謂「苦悶的作家」與「多產的作家」都是弗蘭奈里的化身。苦悶的作家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永遠到不了理想中的境界,沉浸在噁心與鬱悶的情緒里不能自拔;多產的作家則夢想達到苦悶作家的水平,不斷地寫下與世俗妥協的作品,一次次突破,但仍對自己不滿意……

弗蘭奈里試圖找到一種沒有局限的語言,一種類似空白的寫作,這種註定要失敗的努力始終在維持著他心底對於寫作的期望。可以說只要這種期望存在,躁動就不會消失,活力也與他同在。噁心與鬱悶會導致他向更深處開掘。當然每深入一個層次,噁心與鬱悶又會捲土重來,逼得他再繼續深入。那麼,他一直期望的是什麼世界?當然,是可能的世界,是現在還沒有(或只有某些跡象),但一寫下來就會存在的那個世界。不存在的世界卻存在於作家和讀者的共同期待之中。在反覆的操練中,弗蘭奈里忽然發現自己一直是在「謄寫」同一本書。這是一本什麼樣的書呢?弗蘭奈里將這本書比喻成《罪與罰》。實際上,弗蘭奈里是在謄寫自己的靈魂。在對這本看不見的書的謄寫中,一種新的啟示產生了,這就是:新型寫作是將讀和寫兩種行為統一起來的精神活動,由於「謄寫員」獨立於作品之外,他就可以既當寫家又當讀者。此處說的是寫作行為陌生化所產生的效果。文學發展到今天,「新寫作」與「新閱讀」均出現了此處所說的這種情況,即,作者往往是自己作品的讀者;而讀者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創作者;溝通成了一種互動的行為。弗蘭奈里就是博爾赫斯小說中的那位謄寫《堂·吉訶德》的梅納德的變體。所有最優秀的藝術家都必然會要遇到這個創造中的最大矛盾,一個解不開的死結。

有時,我會想到文學書中的那些主題事件,那就好像想到已經存在的某件事一樣:已經想過的思想啦;已經進行過的對話啦;已經發生過的故事啦;已經看見過的背景和地點啦等等。而文學寫作卻應該僅僅是將那個沒有被寫下來的世界寫出來。另一些時候,我卻似乎明白了,在被寫下的作品和已經存在的事物之間僅僅只能有一種補充的關係,即,作品應當是沒有被寫下來的那個世界的寫下來了的副本。它的主題應當是這種東西——只有你將它寫下來它才存在,才可能存在。不過主題的缺席,可以從存在著的那種事物的未完成的狀態里被朦朧地感覺到。

儘管遭到挫折,弗蘭奈里仍然堅持要寫那種消除一切世俗雜質(作者的身份,事物的社會性等)的純小說。這時發生了一件怪事:他的一部作品在未經他同意的情況之下被廣泛在日本翻譯出版了。然而那本出版物並不是對原著的翻譯,卻是某個日本出版公司的偽造物。為弗蘭奈里拿來這本書的人就是「騙子翻譯家」馬拉納。弗蘭奈里初聞此消息時感到震驚,繼而陷入深思,他覺得這裡頭包含了一種「典雅而神秘的智慧」。馬拉納則進一步向他揭示:「文學的力量在於欺騙」。他還說,天才作家有兩個特點,一是其作品可以被人模仿,二是自己可以成為大模仿家。他的理論同弗蘭奈里的實踐不謀而合。長久以來,弗蘭奈里所做的,就是要在作品中摒除世俗,使之只留下永恆的,純的東西,而這種永恆性與純粹性又包含在一切真正的文學裡頭。所以如果有一個機構掌握了永恆與純粹(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妄想),這個機構就可以大批製造偉大的文學了。然而不可能的妄想卻又可能實現,作家們只要遵循靈魂深處那位「影子作家」的旨令,不斷地寫,寫出所有的書,不知疲倦地補充、反駁、衡量、增補,那本包羅萬象的書就有寫成的「可能」。而現在,有人將弗蘭奈里書中的永恆性在異地加以了發展,這就相當於不同的人來共同書寫那部偉大的作品,使得成功的希望更大了。說到底,弗蘭奈里不正是要在書籍里排除作者嗎?是誰寫的,是否根據原作翻譯又有什麼關係呢?到了現代社會,文學的這種共性已經為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於是「模仿」也到處發生。這樣的模仿越多,社會的文明程度就越高。因為靈魂中的那個藍本是人類共同的偉大理想。所以弗蘭奈里稱這種做法為「典雅而神秘的智慧」。

接下去弗蘭奈里又提到古蘭經產生的一個故事。那裡頭的那位文書其實就相當於現實中的藝術家。藝術家不應因其表達手段的不完美而喪失信念,因為種種「缺憾」是表達的前提。要想說出真理,只能不停地使用「曲解」的語言。並且所謂真理,只能在「說」當中存在。弗蘭奈里似乎開竅了,他是否會恢複與外界的溝通呢?白蝴蝶從柳德米拉正在讀的那本書上飛到了他的稿紙上。

羅塔里婭閱讀的方法也是很有意思的。她是一位層次很高的現代讀者,也就是說,她在讀弗蘭奈里的書之前已經閱讀了大量的純文學。這種閱讀的經驗使她看見了文學的深層結構。她成功地將自己的經驗運用到每一本新書的閱讀中去,屢試不爽。弗蘭奈里將羅塔里婭內部接受感覺的機制比喻為「數據處理機」,而她自己則認為她的閱讀是主動進攻式的閱讀,即,腦子裡先「有」某種朦朧之物,然後通過閱讀來驗證、加強。所謂數據處理機就是感覺過濾的機制,讀者將文字背後同本質有關的信息抓住,進行組合,使得黑暗中隱藏的結構發出光輝。當然這個過程並不是一個機械的過程(弗蘭奈里是在調侃),而是通過感覺與理性的微妙的合作來實現的。高層次的讀者腦子裡先「有」關於人性結構的記憶,但這種記憶決不會自動呈現,讀者也決不能用現成的框架來把握一部新作品。只有將感覺在一本書的那些「點」上強力發揮,讀者內部驅動感覺的機制才會啟動,作品中的人性深層結構才會隨之逐步呈現。所謂「點」,就是某些詞語的組合、某些描繪在讀者腦子裡激起的聯想。隱喻和暗示是激活現存語言生命力的法寶。是因為這,羅塔里婭才認為她的閱讀是主動的、進攻式的閱讀。可以想像,這種閱讀將要經歷多少混亂,多少困難,才能讓盲目而豐富的感覺找到方向。她的閱讀與柳德米拉的閱讀形成互補,一個是歸納,一個是分析。

柳德米拉認為弗蘭奈里的寫作是「南瓜藤結南瓜」一樣的、最為符合自然的寫作。她來找弗蘭奈里,不是為了將他同他的作品聯繫起來,卻是為了將他同他的作品區分,將世俗中的他絕對地排除在他的作品之外——因為她一直沉浸在他作品的天堂境界里。一方面,柳德米拉認為寫作純屬「生理屬性」,另一方面,她又將作家的肉體徹底排除。柳德米拉的矛盾其實是藝術規律本身的矛盾,即,由肉體的慾望推動精神的升華,而精神一旦升華,就遠遠地離開了肉體,成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獨立物。

「啊不……西拉·弗蘭奈里的小說是如此的有特色……好像它們早已存在,您創作它們之前就早已存在,一切細節都在那裡……好像它們通過您,藉助您才表現出來,因為您會寫作。因為,終究,必須要有能夠將它們寫出來的人……我希望您讓我在您寫作的時候觀察您,看看是不是真的像那樣……」

這是一位明察秋毫的讀者,既將作者與作品分開,又將他們聯繫在一起。但是弗蘭奈里誤會了,他想用表層的,生理的自我來代替作品中的藝術自我,於是柳德米拉堅決地拒絕了他,說出了自己對於藝術的看法。在她的闡述中,弗蘭奈里的肉體衝動消失了,他同她一起升華到藝術的境界。

柳德米拉一離開我就沖向望遠鏡,從那位躺椅上的青年婦女的形象里去找安慰。但是她不在了。我開始感到迷惑:她和來看我的那位是不是同一個人呢?也許我自身的問題的源頭總是她,而且僅僅是她?也許有一個使我不能寫作的陰謀,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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