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七章

男讀者來到柳德米拉的家,他在這裡邂逅了生著一雙返祖原始人似的銳利雙眼的伊爾內里奧。伊爾內里奧屬於這樣一種藝術家,他用已有的藝術成果來製作自己的藝術品,通過巧妙的搭配與重組,產生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這個不用眼睛「看」文字的青年,具有某種特異功能,一眼就能認出書籍的作用,知道可以用它們來製作什麼樣的藝術品。此處描寫的也是文學藝術中的心靈感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只有新的創造才能再現的東西。伊爾內里奧正是這樣做的,他用手「做」出的藝術品訴說著他對書籍的心靈感應。現代閱讀也就是遵循這種方法,讀者只有通過再創造才能真正讀懂一本書。所以書中說:「我們需要小說觸動我們內心深藏的痛苦,這是使它不致於墮落為流水線產品、保持真實的最後條件……」 內心的不安導致「革命」,有革命才有創造性的閱讀。將閱讀的過程比喻為雕塑家伊爾內里奧用書籍做作品是非常精確的:「……一條燒焦的痕迹,彷彿從書里竄出的火焰,在書的表面形成波紋,將一系列像多節的樹皮般的平面展開。」

男讀者發現「信奉虛無主義」的翻譯家馬拉納原來是柳德米拉過去的情人,他曾經一度在柳德米拉家的一個暗室里工作。這個幽靈一樣的男人,不斷地用自己體會至深的那種虛無感來折磨他的情人,抽去柳德米拉精神上的依仗。終於,柳德米拉陷入悲慘的、無法閱讀的境地,她不得不逃離馬拉納。然而馬拉納並沒有消失,他深深地藏在柳德米拉的心底。不論她如何樣恐懼、躲避,他的幽靈始終籠罩著她。她,一個朝氣蓬勃的女郎,無論是在閱讀之中,還是在同人交往之際,總會驀然發現過去的情人的身影。而她生活的宗旨,似乎就是忘記他,擺脫他。對於馬拉納來說,柳德米拉迷人的閱讀時的形象是他的理想,他的全部的精神寄託,也是令他痛苦不已的源泉——因為襲來的死亡感覺甚至破壞他對戀人的美好情感。為了將愛情的體驗推向極致,他決定用永久的缺席來維持他們之間的關係,他並且不時地向她發出信息,動搖她對於她自己感覺的信賴,好像時刻在她耳邊說:「徹底的虛構才是最大的真實。」馬拉納自己就是最大的矛盾,他要極致的體驗,可這種近於死的體驗只能從噴發的生命力中產生。柳德米拉就是這種生命力。

這兩個對立的人物共同構成了一種互補的人格,卡爾維諾理想中的人格。沒有柳德米拉,馬拉納便會變成真正的幽靈而消失;沒有馬拉納,柳德米拉的追求便會失之淺薄。二者之間痛苦的愛情就是作者那痛苦的內心的寫照——既要攥住生命,又時刻離不開死亡體驗。只要藝術家活一天,二者之間的相互折磨就要持續一天。

這一章裡頭還將閱讀比喻成性交。身體的閱讀與書籍的閱讀是非常相似的,都是通過一系列看得見的東西去探索背後那看不見的元素——隱藏在最深處所的慾望。男女伴侶之間的探索交流正如閱讀者之間、讀者與作品之間的溝通,詞句只不過是負載信息的工具,像伴侶的種種姿態一樣,這些東西是一種編碼,人藉助編碼來閱讀深層的本質性的東西。在這種過程中,當二者好像要合二而一時,其實卻更為分離,各自更具獨特性。所以不論是性愛還是閱讀,都不是要消滅自我,反而是要讓自我佔領並充斥人的頭腦,這是一件既充滿興趣,又非常快樂的事。

假如誰想用圖解來描繪整個事情,那麼每一段情節,連同它的高潮,都需要用三維模式來描繪,也許四維。不,不如說無模式可循,因為每一種經驗都不可重複。性交與閱讀最相似的地方莫過於它們內部的時間與空間都是開放的,有別於可計量的時間與空間。

這兩種運動都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尚的精神運動,人通過這類運動發展自我,變得更獨立、更美、更有創造性。它們的特點都是在運動時採取垂直的形式,而不是水平流動的(如通俗小說靠情節推動的)形式。閱讀者(或性交者)從一些點深入下去,抵達本質。

「我喜歡的那種書,」她說,「書中所有的密秘與痛苦都經過了一個精確冷靜的頭腦過濾,那裡沒有陰影,就像棋手的大腦。」

從柳德米拉的這句話和她的一貫舉動來判斷,她是那種具有堅強理性,並能夠讓自己的感覺不斷深入的讀者。一個人如果不具備理性,他的感覺就只能浮於表面,他探索到的東西也只是一些雜亂的閃光點,談不上結構。藝術家的感覺都是受到一種強有力的東西的觀照的,感覺本身是那樣的飄忽靈動,觀照的眼睛卻是那樣的冷靜與精確。難道不是因為這個,柳德米拉才和馬拉納成為情人的嗎?他們互為鏡子,看見了自己的本性。

這本書里的所有人物都是互為鏡子的。這個故事講的是人怎樣通過鏡子來觀察自我、發展自我、認識自我。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由朦朧到徹悟的過程。所謂創作的原理,也是鏡象變換的原理。層層深入的認識是通過鏡象的繁殖與裂變來完成的。人類之所以要熱衷於這種精神活動,為的是同死神對峙,甚至在適當的時機發起反攻。圍剿與反圍剿,埋伏與進攻,靈魂深處其實充滿了這類緊張戰鬥。寫作者將這類暗中進行的活動挪入劇情設計之中,使之變得高度自覺,然後自我不斷分身變體,展示令人眼花繚亂的複雜鬥爭。第一著棋都既盲目又知己知彼;每一個結局都符合那個萬無一失的預測;每一次轉折都出乎意料又絕對合理。結果是作品獲得了主動性,操縱了寫作者。

我願意我寫下的所有一切產生這樣一個印象:這是一個高度精密的裝置,同時又是一系列眩目的、能反映視野之外的事物的光束。

鏡子的光就是發自本能的永恆之光,人天生具備營造鏡象的能力。人只要堅持按本能行事,自我就會發展,認識也會深化。就像時間可以無限細分一樣,空間也可以無限裂變。時空交織,寫作者自身成了無限與永恆的化身。但人不是自己想按本能行事就可以做得到的,為達到目的,寫作者必須投身於自己於冥冥之中設計的鏡象運動,闖過一關又一關,直抵核心。當然所謂核心,仍然是由數不清的鏡象構成,寫作者就是它們的總和。

一個人有可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麼嗎?作者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是一種懷疑的態度。但顯然,他的懷疑並沒有陷入虛無和不可知的泥淖。他在故事中明確地提出了一種機制——鏡子的機制。他認為通過這種機制的採用,可以讓人內部那些深層慾望一層一層地噴發出來,獲得合理的形式和最好的發揮。

從有人類的那天起就有了鏡像,鏡像制約著人,但在更深更廣的意義上,她卻是解放人性的。不論一個人是多麼長於思索和精於設計,在那個無底的深淵裡,總有他料不到的東西冒出來。那種東西是什麼?人不知道,鏡子卻知道。因為鏡子高懸於空中,將所有的光華聚積於自身。她照見了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她向人提供了宇宙的整體圖像。將鏡像作為手段來加深認識的這個人,用鏡像來操練認識技巧的這個藝術工作者,在經歷了驚心動魄的精神歷程之後,有一天竟發現自己成為了宇宙之魂……

人為什麼總是對自我沒有把握,要不斷懷疑自己呢?那是因為深層慾望沒法預測。幸好有鏡子,人就可以從鏡中發現那些既古老又隱秘的、同生命相關的東西。人通過藝術實踐釋放出這些東西,然後認識這些東西,使人性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升華。同時,生命的遊戲也是為了對抗死亡,遊戲越深入到底層,慾望的形式也越複雜陰險。我們無法預測自己的慾望,但在認識慾望的遊戲中,我們一次次目睹了我們自己的心靈結構,我們看到了宇宙的最美的圖像。人生在世,最高的奢望不就是這個嗎?

用巨大的激情和極高的智慧來同死神爭奪時間的人,他的遊戲的起因卻是怕死怕到了極點。而現在,既然連死神都能親自扮演了,還有什麼事情是他做不到的呢?慾望的層次在此篇中的揭示是非常精彩的,一層一層疊上去,當最深最黑暗的那一層被揭示出來之時,冰冷的刀刃正好緊貼我們的肌膚。艾爾弗麗達洞悉了生命的意義,她用最為高超的陰謀讓「我」提前到達了宇宙的中心——那是快感、眩暈和迷失的綜合,但決不是結局。下一輪的遊戲正等待著我的參與。「我」是誰?「我」是「我」的陰謀的總和,「我」是「我」創造的藝術場景,「我」是宇宙!

鏡像世界鬼氣森森,繁忙的思維無所不達。活著,思考,冥想,編造,一輪又一輪……同天堂結緣的詩人欣然下到地獄,這裡瀰漫著家園的氣息,熟悉的氛圍里不斷傳來令人激動的陌生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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