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六章

一件藝術作品的問世背後必定有種種陰謀,像這種現代藝術,主人公同他的對手或敵人的關係總是那種深層意義上的同謀關係,即,為了演繹自我意識之謎,各方都將自己發揮到極限。

「騙子翻譯家」馬拉納,其內心世界充滿了陰謀詭計,每時每刻處在戰爭的邊緣。據說他是三料,甚至四料特務,他身處多重矛盾中,卻能應付自如;他習慣於在槍口下閱讀,以便將自己擺進去;越是處在荒蕪的窒息的環境里,他那狂人似的大腦里的思維越活躍。這樣一個有著無比複雜的精神生活的人,信奉的卻似乎是虛無主義。他認為一切作品的作者都不存在,因為一切作品都是同一個人寫的,這個人是一位住在山洞裡的印第安老人,他又是荷馬轉世似的永生人……讀者只有深入到馬拉納的內心,才會知道他的「虛無主義」究竟是怎麼回事。

作家弗蘭奈里陷入危機無法創作,世界因此而像要全盤崩塌。圍繞他旋轉的那些機制(內心機制)發生了混亂,隱居的老作家無比苦惱——由於對自身不滿,由於厭世。他覺得他所構思的一切故事全是老生常談,是前人已經說過的事,如果他再不突破,他的創作生涯就完了。這位偉大作家所經歷的苦惱實際上是一切藝術工作者常經歷的自我懷疑。弗蘭奈里發現山中對面小別墅的陽台上有一位女郎(柳德米拉),她那美妙無比的閱讀姿態令他著迷。他想,這位女郎就彷彿居住在另外一個時空之中。弗蘭奈里的腦子裡生出了一個新的標準,即,讓自己的作品達到那位女郎的境界——一個超凡脫俗到近乎於無的境界。可是不論他坐在寫字檯前寫出的是什麼故事,他都覺得距離那境界甚遠。於是他開始寫日記,記錄那位女郎的讀書活動,從她的表情來分析她喜歡讀什麼,然後忠實地寫下來。他感到自己找到了一條精神的出路。然而馬拉納的到來攪亂了他的平靜。馬拉納冷酷地向這位老作家指出,他的日記並非他所夢想的「純」境界,仍然是世俗之作,是對曾經有過的東西的「抄襲」。老作家面色鐵青,精神幾乎崩潰。其實馬拉納只不過是說出為他所忽視的真實,即,任何訴諸文字的文學都只能是妥協之作,哪怕日記也不例外,因為語言並不是作家發明的,語言所喚起的意象同樣如此。你要寫文學作品,你就必須承受同世俗交合給你帶來的厭惡感,也就是「不潔」的感覺。沒有任何一位作家可以做外星人。寫作就是在語言的世紀沉渣中進行的曖昧營造,只有不怕臟,才會產生空靈透明。另外,藝術是一種發展著的歷史,誰也不可能置身於歷史之外。徹底的「純」作品不存在。你要做寫作者,你就必須忍受妥協帶來的噁心和沮喪感,還有暗無天日的幻滅感。作家雖不能成為『小說之父』那樣的萬能者,但作家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進行別人不能替代的創造。所以,只要弗蘭奈里對那位女讀者(純精神的象徵)的愛不熄滅,他的作品就具有某種永恆性。達不到永恆,卻總在對永恆的渴望中,這是寫作者對自己的明智的定位。馬拉納是精通規律的高手,他一眼就看出弗蘭奈里的問題出在哪裡。似乎是,他們之間發生的事非常隱秘,近於無稽之談。但馬拉納正是一位善於用「虛假」來表現真實的大師,他近乎粗暴地將真理揭示給了老作家。

蘇丹王后是馬拉納解救的另一個人。這位「生性敏感、不甘寂寞」的女人把閱讀當作自己的全部精神生活,但是她的閱讀被強行中斷了。精神魔術師馬拉納,按照東方文化傳統的戰略為夫人製造出一本又一本的小說,每一本都在最精彩的地方中止翻譯,然後開始翻另一本,並將後者鑲嵌到前者中去。馬拉納知道對於王后來說,閱讀既是平息內心風暴的手段,又是防止精神頹廢、抑鬱的良藥。而他的使命就是讓夫人頭腦里的那根弦始終保持緊張,讓「革命」不斷在頭腦中演習,而不是在外部爆發。他製造的書籍達到了這個目的:

你覺得艾爾梅斯·馬拉納彷彿是一條蛇,它將毒汁注入閱讀的天堂……

馬拉納的天職雖然是製造虛無的毒汁,這種毒汁卻是能夠使人興奮、使人警醒的良藥,它激活了已經開始萎縮的生命。男讀者讀了馬拉納的信件之後,便進入了他的幻想世界,他將馬拉納的女讀者的樣子按柳德米拉的樣子去想像:

你已經看到柳德米拉在蚊帳里側身而卧,在漸漸小下來的季風中,她的捲髮掃在書頁上。與此同時,宮廷的陰謀在沉默中磨快了刀鋒。而她,一味沉湎於文字的流動中,就好像那是這個世界裡唯一可能的生命活動。這裡,干沙逗留在瀝青層上;這裡,由於能源的瓜分和國家的原因充斥著死亡風險……

以上便是「騙子翻譯家」馬拉納的神奇之處。他將藝術中的根本結構的問題用如此曲折而精確的想像表達出來,堪稱文學史上的奇蹟。但是,到底是馬拉納還是卡爾維諾在表演文學的本質呢?其實不論是蘇丹王后還是作家弗蘭奈里,或者情人柳德米拉,他們都可以看作馬拉納內心的鏡子,他們都面臨同樣的危機:前兩位不得不與現實、與外界發生關係,後一位則總在享受精神生活之際同巨大的空洞晤面。弗蘭奈里需要克服自己的噁心感,讓作品問世;蘇丹王后需要用文學藝術平息自己對外界的狂暴反應;柳德米拉要倚仗青春的熱血飛躍死亡的鴻溝。這三個人的形象也可以說是從馬拉納的吞噬一切的「無」中誕生出來的實實在在的「有」。馬拉納那深邃、痛苦、繁忙而又充滿希望的內心啊……難道不正是他催生了一位偉大的作家的作品嗎?「故事之父」的發言人在這裡呢。

「……在我看來,這位姑娘被孤立,被保護,被封存著。她彷彿身處遙遠的月球……」

這是馬拉納在被劫持為人質時看到的同為人質的女讀者的形象。這位在任何情況下都能閱讀,並將閱讀的思維延伸到月球上的女郎形象,正是馬拉納那沸騰的內心裡巨大能量的源泉。為了她,馬拉納奔跑於世界各地,到處掀起靈魂的革命,到處顛覆現有的秩序,就像有使不完的精力!反覆在書中出現的同一位女郎的不同形象,是每一位藝術工作者或讀者心中的俾德麗采(《神曲》),是漫漫求索之路上時隱時現的燈光。讀到這裡,她的既虛幻又鮮明的形象已在我記憶中深深地紮下了根。

一個人坐在家中,電話鈴突然響了,於是希望與絕望並存的強烈感覺從心中升起。「我」決不能開始生活,「我」又不得不開始生活,即使這「生活」是赴死的生活,它也是「我」的壓制不下去的本能。那麼,「我」能夠做的也就只有認識這生活了——一邊行動一邊認識。「我」希望將自己變成這樣一種人,即,從「我」內部的時間裡隔出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完全不受那急促的鈴聲的支配,始終獨立存在。並且,這個隔出的空間甚至要滲透我的日常空間與時間。此處指的便是自由意志,這個意志並不拒絕生活,他只是貫穿人的生活,讓人每時每刻不停止對自身的認識。

然而電話鈴不僅僅在家中響起,它來自任何地方。起先模糊,繼而清晰,然後震蕩,攪亂「我」的思維,「我」不得不聽它的將令,成為「我」自己的肉慾的俘虜。「我」又一次不顧一切,毫無反思地投入了世俗生活,既笨拙,又荒唐。而結果又毫無例外地證明了「我」是在自取其辱,因為「我」終究是那種事後要思來想去的人。「我」真是生不如死啊。「我」的生活由醜聞構成,這不僅僅是因為「我」懦弱,膽小,瞻前顧後,更是因為「我」自我意識太強。可是「我」這種無地自容的感覺之所以時時伴隨自己,不正是因為「我」內心有那個獨立的時空的領域,那個不受干擾的理念嗎?不就是因為「我」在反思嗎?這就是一個「藝術的人」的內心機制。你可以不斷認識,你在世俗生活中仍然要備受羞辱。而且認識越深,感到的羞辱越劇烈。就像陷入了一個怪圈,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災難,卻每次都被砸得體無完膚。但很顯然,「我」是有能力承受這種打擊的,這隻要看看「我」頭腦里那根頑強的、每分每秒都不鬆弛的邏輯之弦就明白了。藝術家的日常生活就是這種纏繞的線網,他單憑生的意志在線網中搏鬥。然而由於內部有隔絕的空間存在,由於精神機制功能完好,可恥的日常生活便被賦予了意義。

這一章通過魔術師馬拉納的精彩表演將藝術生活內部那奇異的規律揭示了出來。弗蘭奈里,王妃,女讀者還有魔術師馬拉納自己,他們共同的苦惱和幸福都只在於他們要生活下去。而在藝術生活中,你必須聚精會神凝聚於「活」的念頭之中,因為死神無處不在,利劍高懸頭頂。於是,為了將這種高度緊張的情景演示出來,作者寫下了關於電話鈴聲的故事。

首先,人將自己隔離,並將一部電話機放在封閉的房間里,這就意味著精神上的獨立,意味著對義務的承擔。這裡的獨立和承擔同外界和社會毫無關係,而僅限於從人性從情感出發的意義上。如果每個人都像藝術家這樣較真的話,就會發現這種獨立與承擔非常可怕,稱之為煎熬不為過。同時這也是一種對於信念的測試:你是否有密室,密室里有電話機?你是否時刻想著那個東西,並用它來衡量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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