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五章

「眼下我最想讀的小說,」柳德米拉解釋說,「應當僅僅由講述的慾望作為它的動力,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地講,而不是努力將生活的哲學強加於你。它僅僅讓你觀察它本身的生長,就像一棵樹,彷彿枝葉在糾纏……」

柳德米拉追求的是根源性的閱讀,她其實心底認為文學作品並無什麼「結局」,她只想一本書接一本書地看下去,因為結局只存在於她的想像中。這個沉浸在自己感覺中的女人,不願意書籍外的事破壞了她的美好感覺,她說她不願意加入寫書的行列,所以男讀者只好自己一個人去出版社進行調查。然而柳德米拉自己也承認,在現代社會裡,讀書和寫書的界線正在消失。這是因為無論是讀還是寫都正在演化為純粹的創造行為,這樣的創造天馬行空,完全不需要任何規章約束,甚至根本不在乎自身是否屬於文學,是否屬於小說等等,也不要多少基本功的訓練(此處令人想起博爾赫斯「胡亂歸屬」的本領)。看來,高級精神活動平民化的時代已經來臨。誰能說柳德米拉的閱讀是單純的閱讀,同創造無關呢?她不是用活生生的表演完成了辛梅里亞語教授的研究嗎?

出版社是書籍的密林,在這裡,各種知識交叉、嫁接,作者的身份雜亂而又曖昧不清。彷彿是從傳說中的歷史裡面走出來的、「乾癟的、駝背的小老頭」卡維達尼亞在這裡負責作者與有關部門的協調工作。或者說,他的工作是幫助書籍順利地產生。在新型寫作者的眼中,表層的經驗世界絕不是像從陳腐觀念出發的人想像的那樣清清楚楚。人的感覺世界是一個萬分複雜、讓人眼花繚亂的世界。規律隱藏在底層,寫作者感覺不到。以往的經驗對於一名寫作者來說也沒有什麼幫助,因為每一次前進都得從虛無中奮起。於是處在這種境況中的人的最大的敵人便是對自身的懷疑。在出版社裡,一撥又一撥的人來找卡維達尼亞,企圖從他口中得出關於他們自己的感覺的證實,以確定他們的創造的價值。但卡維達尼亞毫無例外地給予他們否定的回答,讓他們落入長久的惶惑之中。如果你要堅持寫作,你就只好忍受。這就是卡維達尼亞向這些作者們揭示的規律——即,求證,被駁回,再求證,永無終止。

長期在這種地方工作,卡維達尼亞深通書籍方面的秘密。他告訴男讀者說,這個龐大複雜的機構並不是有條不紊的,反而經常出問題。只要一個地方出點毛病,整個出版社就要陷入沒完沒了的混亂。卡維達尼亞博士在此講述的是創造機制本身的狀況。純文學的寫作永無現成規律可循,等待寫作者的只是一波又一波的混亂的感覺浪潮,只有在浪潮里站穩了腳跟的人,書籍才會從他手中產生。而所謂規律,就是對於感覺的捕獲,敏銳者才會出奇制勝。所以當「我」硬著頭皮去追究探索時,卡維達尼亞總是給「我」一些模稜兩可的回答。「我」不甘心,因為「我」抱著世俗的那種信念,認為一本正式出版的書,總是有一個實實在在的作者,故事也應有線索可循的。可是「我」越追下去越感到茫然,卻原來一部作品完全不是起源於某一個作家的玄想,那源頭萬分複雜,像是張冠李戴,又像是多次轉譯、多人創作的混合物。總之,那源頭絕不是清清楚楚的,越查下去線索越亂。「騙子」馬拉納這樣說:

「封面上作者的姓名有什麼要緊的呢?讓我們在思想上向前推進三千年吧,到那時,誰知道我們這個時代的書籍哪些會保存下來,誰又知道我們時代的哪些作家的名字會被記住?有些書仍舊很有名,可是會被當作無名氏的作品,就像我們今天對待吉加美士史詩那樣;另外一些作家會一直很著名,但他們的著作卻全然無存,就像蘇格拉底的情形一樣;也有可能所有倖存的作品全部歸於某個獨一無二的神秘的作者,例如荷馬。」

這裡涉及關於創作的兩種情況:一種是如上所總結的人類精神世界的共性,思維之間的交叉與影響、嫁接,遺傳的屬性。另一種更為內在,說的是一個作者的創造源頭必然歸結到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那種經過無數代人積累的、古老的記憶,或者說無底的集體潛意識。其線索的追蹤只能通過創造性的開掘來實現。雖然所謂線索就像一團亂麻,理也理不清,但每一個作者(或每一種感覺)確實又是一個通往幽冥的世界的點。讀者(或寫作者)可以從那個點進入他的地下通道,這個通道將精神的大千世界與讀者(或寫作者)童年時在裡面讀過書的雞圈連接起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表層世界是無限複雜的,源頭則是透明而單純的。

那麼怎樣去開掘呢?寫作和創造性地閱讀。將這種工作堅持下去,人將戰勝「眩暈」與厭世,他的眼前將會呈現隱秘的歷史長河的輪廓。

這一篇的主人公「我」有一個「黑魆魆」的過去,「我」曾經是賭徒,還做過人販子,也許血債累累。白天夢裡,每時每刻,「我」都覺得有很多人要找「我」算賬,「我」的過去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後來「我」終於解脫了自己,逃到一個地方躲起來,同女兒一塊過一種安靜的生活了。然而「過去」是不會放過「我」的,好不容易被「我」擺脫的一切重又回來了,「我」又象從前一樣老毛病複發。為了利益,也為了自己的性命,「我」襲擊了「我」的仇人,將他殺死,並同仇人的姘頭一塊製造假現場,以便順利地拿到一大筆錢。

在謀殺過程中,「我」時時刻刻感到,「過去」不但沒被「我」擺脫,反而越來越沉重地壓在「我」的背上,數不清的方方面面的關係將「我」纏在一個死結裡頭,「我」馬上就要束手就擒了。死去的仇人的屍體讓「我」和他的姘頭傷透了腦筋,他生前毀了「我」的生活,死後還得主宰「我」的命運。而這個女人,這個從「過去」走出來的仇人的姘頭,更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傢伙,她非常老練地幫「我」實行了謀殺,就像是為了斷掉「我」的退路似的。她甚至由於謀殺變得更為興奮,命令「我」馬上幫助她達到性的高潮。多麼奇異的慾望啊。然而這場性交活動對於她來說更像一種表演給死者看的儀式,或者說她在表演藝術的高潮——因謀殺「過去」而達到快感的極限。她,同樣有一個不堪回首的過去,在謀殺產生的一剎那間,她的過去就同「我」的過去匯合了,我們兩人的生命體驗攀上了同樣的境界。

「我」和那姘頭將仇人的屍體搬進電梯,我們往上升時,「我」又回憶起「我」的另外的過去。這個過去是由「我」妻子和女兒構成的。當初「我」在逃脫仇人之際也逃脫了妻子——一個殘忍的女人,時時刻刻忘不了將「我」控制在她手心。不久前她找到了「我」,向「我」發出了恐怖的信息,而且「我」女兒也被她重新掌握了。「我」的平靜已經徹底失去了,「我」必須儘快拿到那筆錢,恢複從前逃犯的生活,不然「我」就會被「我」的妻子弄得窒息而死。

電梯到達樓頂,「我」的回憶也結束了。三個與屍體很相像的男人在電梯口等待著「我」,他們是「我」的過去,也是「我」的將來。這一次,「我」將如何逃脫呢?

所謂「黑魆魆的下邊」就是一個人的歷史。藝術家是背負罪惡歷史的、苟活的逃犯。這個故事裡頭有三條時間的線索在交叉:「我」的線索,仇人和仇人的姘頭的線索,「我」的妻子的線索。其中「我」的線索又曾由另外兩條線索發展出來。由此可以看出,追捕與迫害是永恆的,緩解是暫時的。你選擇了藝術生涯,你就永世不得解脫,世俗體驗變成噩夢,死的威嚇成為家常便飯。但這卻是最符合你的本性的一種選擇,所有那些個恐怖電影,那些個荒誕表演,實際上都是你自導自演的。子彈還沒有打穿腦袋,棺材蓋子還沒有最後落下,好戲還沒落幕,你就得表演下去。越緊張,越驚險,你越能忘記向你逼近的結局。仇人既是你要逃脫的,又是你為之深深受到吸引的,是由於你內心深處那隱秘的需要,你才永遠不可能擺脫他們。藝術家的本領,就是將罪惡的過去,變成陰謀的將來,並通過陰謀來改變既成事實。你永遠失敗,但失敗中永遠孕育著希望。

當一個人睜大眼睛辨認下面那黑暗之中的東西時,他在看什麼?他看見了什麼?當然,他是在看自己的靈魂,他從那裡頭辨認出了自己命運的結構。「我」是邪惡的,「我」卻又能意識到自己的邪惡,所以「我」在逃亡中總想掙脫罪惡的圈子,從此洗手不幹。「我」周圍的那幾個人比「我」更邪惡,也更強硬。「我」自己作惡還好像是迫不得已,他們卻是出自本性。其實這幾個人就是「我」自己的鏡子啊,他們在促使「我」意識到「我」本性裡頭的邪惡呢。為什麼賭場里的老虎機,追逐肉慾到死的妓女,還有「我」那無惡不作的前妻,會對「我」有不可抵禦的吸引力呢?這不正好證實了「我」天生就是她(它)們一夥的嗎?從「我」的行跡來看,「我」的確同這幾個惡人沒什麼區別。唯一的區別在於「我」的內心,「我」自動被培養起來的那種宗教感。就是這種東西讓「我」對自己做過的一切感到無比的羞恥,不斷地痛下決心要洗手不幹。這樣,「我」才成了被追擊的逃亡者。

可是「我」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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