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四章

教授在男讀者面前表演了一次精彩的行為藝術,表演到後來,男讀者、女讀者都加入到了這場戲裡頭。

起先,他通過他那種特殊的朗讀(忠於原作的「朗讀」是原始的發聲,是永遠不需要回答的、直抵本質的表達。因為辛梅里亞語不是交流的產物。)向男讀者展示純文學的閱讀和寫作究竟是什麼樣的底蘊。漸漸地他將自己變成了一條魚,用他那自由的生命運動來把握精神,使故事中隱藏的東西活動起來,貫通起來,將世界變得流暢而透明。於是研究所、書架和教授消失了,男讀者來到精神的異地。柳德米拉也不期而遇地來了,也許她一直就在這裡。教授在故事中表達著物質世界的虛無,隨著這種怪異的閱讀,他的身軀也漸漸消失。也許他就要進入《浮士德》裡面「母親們」所在的地底。他告訴他的這兩個學生,一切書籍的下文都在彼岸,辛梅里亞的語言是活人的最後語言,這種極限的語言是一道門檻,越過門檻便是死人的沒有詞語的語言。而活人來到這個門檻是為了傾聽彼岸的事情。他那尖叫的聲音在房間里回蕩,人卻不見了。極限閱讀經常是很恐怖的。異地的風景雖然誘人,但無處不隱藏著死亡的威脅。就像進入了一個羅網,有看不見的手正在收攏那張網。這種閱讀是對身心的訓練,使人消除僵化,恢複應有的律動。

由於死亡恐怖的襲擊,男讀者和柳德米拉緊緊摟抱著躲到一個角落裡,用他們的身體語言證明著活人也可以擁有沒有詞語的語言,至少是可以感受這種語言。

「閱讀總是這樣的:有一樣東西在那裡——由寫作構成的東西,堅固的物質性的對象。它是不可改變的。通過這件東西,我們再依照另外一件不存在的東西來衡量我們自己。這個另外的東西屬於那個非物質的看不見的世界,因為它僅僅能夠被思考、被想像,因為它曾經有過,但不再存在。它過去了,喪失了,再也達不到了。在死者的土地上……」——教授

「也許,它不存在是因為它還沒到存在的時候。那是某種被渴望、被害怕的,可能或不可能的事物。」柳德米拉說,「閱讀是朝著某種東西行進,那種東西即將出現,但還沒有人知道它會是什麼……」——柳德米拉

當教授又一次強調虛無壓倒一切時,柳德米拉激動地起來反駁了。她用青春的活力,實實在在的渴望,用她對書籍的迷戀來證實精神的存在,也就是用身體來同原則對峙。她想說的是,人是可以分裂的,詞語也是可以分裂的,當她讀著手中那本有形的、物質的書時,她同時也在讀另一本地下的、無形的書,而這正是她一貫的閱讀方式。真正的文學絕對不是要毀滅人、使人頹廢的東西,真正的文學是向人傳達生的意義的文學。教授贊同了她的意見,但仍然堅持說,「過去」(即辛梅里亞語)已經永遠消失了,雖可以通過閱讀喚起回憶,但畢竟不再存在了。這時柳德米拉就說出了她的人生信條:她是將「過去」當作「將來」來追求的,她通過閱讀向可能的世界突進,而這個可能的世界本身就是辛梅里亞王國。她的每一次閱讀都是為了達到這個境界的努力。在這個意義上,作品絕對是可以交流的,也只能在交流中存在。同古人交流,同今人交流。就這樣,柳德米拉作為最好的讀者,通過表演完成了教授的研究。但也許,這正是教授一開始同他們進行這種特殊交流時的本意?是他在誘導著這些聽眾同他一道追求生命的意義?

「我現在希望讀到的是這樣一本小說,在那裡面,歷史的故事和個人的故事一道降臨,如同隱約聽到的悶雷。這樣的小說通過無以名狀的劇變給予你活著的感覺……」

柳德米拉內心的進取的活力使她能立於不敗之地,同教授對峙。她勇敢地將虛無感容納在自己的精神世界裡,不知疲倦地探索著未知的領域。

故事發生了轉折,柳的姐姐插了進來,她告訴柳,教授朗讀的故事並沒完畢,下半部是由另一種已消失的語言寫成的(這裡涉及的是文學通過轉換版本繼續生存的問題)。於是另一位教授出現了,這位欽布里語教授同辛梅里亞語教授發生了爭執,他們的爭執實際上也是一種殊道同歸,兩種文學同樣是為了否定世俗的價值觀,提倡一種合乎人性的高尚理念。所以柳德米拉只關心此書有無下文,不管下文是用什麼語言寫成的。她作為優秀的閱讀者,追求的是終極價值,不論版本如何變化,目標始終不變。

這樣,男讀者與柳就加入了柳的姐姐羅塔里婭的文學小組繼續他們的閱讀。欽布里語教授的故事是從辛梅里亞語的那個故事發展出來的,兩種語言相互交織。這說明最具普遍性的那種文學可以獲得最多樣化的閱讀,或者說寫作與閱讀都可以「各取所需」地進行。作為讀者,不論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論你從事的是何種研究,只要你有渴求,你對自身的存在感到焦慮,就可以從這種閱讀中得益。

羅塔里婭一開始那種出自根源的、特殊的朗讀,作品固有的排斥力就消失了,「鐵絲網像蛛網一樣被沖開」,大家都進入到小說的意境當中。這便是教授和兩位女讀者在男讀者面前所表演的「行為藝術」,高超的閱讀擴大了男讀者的眼界,同時也激發了他的創造慾望,同台演出於不知不覺中已經實現了。

這個故事描寫的是一場積極主動的靈魂革命。

年輕女人伊琳娜是描述者「我」和瓦列里安諾的偶像。這個女人頭腦里有無休止的幻想,並且她對肉慾的追求也沒有止境,似乎狂熱地醉心於極限體驗。伊琳娜會在革命的激流中看見深淵,並為那恐怖的意象所深深地陶醉。描述者剛剛認識她的時候,其表現顯得淺薄又無知。「我」完全不懂「眩暈」的微妙,而伊琳娜其實在追求「眩暈」這種極限體驗,深淵誘惑著她。她是那種甚至可以在空氣中搞印花設計的女人。所以當她逼問「我」:「中尉,您是從前線下來的?」時,「我」只能用老生常談回答她。她實際上問的是:「您經歷過『革命』嗎?」後來她又繼續問「我」:「您變了多少?」處處都是雙關語,「我」卻不能領會。因為「我」確實還不懂得真正的革命到底是什麼,「我」對革命的感性認識全是從外部獲得的:分裂與統一啦,炮擊與潰敗啦,遊行啦,暴風雪啦等等。「我」雖知道這些外部現象都只是襯托「我」的心情的,但「我」內心已經有和會有些什麼發生,「我」並不知道。真正將「我」捲入革命的是伊琳娜,沒有這個充滿活力、意志剛強的女人,「我」至今仍處在革命的外圍。

伊琳娜終於將「我」帶入了革命的實踐之中,也可以說是「我」出於對她的愛而自願地墜入了革命的黑洞。同「我」一起的還有瓦列里安諾,但他似乎是明白底細的。誰能不愛伊琳娜呢?在這混沌的人世間輾轉,在令人心靈潰散的壓力之下,誰不想回到透明的內心生活中去呢?我遵循自己的本能追隨了伊琳娜,從而第一次看到了靈魂內部的殘酷真相。

我們三人一道外出或呆在家裡,從此形影不離。活動的高潮總是在伊琳娜的房間里進行一場既是意義隱秘的、又是展示與挑釁的表演,一次秘密犧牲祭禮的儀式。在這場祭祀中伊琳娜是祭司又是褻瀆者,是神靈又是犧牲品。我們三人在密室中的行為藝術表演,是卡夫卡的《美國》中布魯娜妲與卡爾和流浪漢在密室中的表演的另一種版本。兩種表演極為相似。卡夫卡的那三個角色之間的壓榨與被壓榨為的是達到藝術的境界;此處這種讓慾望扭曲到極點的終極體驗的訓練,是為了讓自身進入死亡境界,並在這境界里頑強地苟活。當然這同樣也是藝術境界。場面是很陰森可怕的:醜陋的裸體,骯髒的性交模擬,被強制的爬行動物似的運動,汗水,呻吟,窒息……同卡爾的蒙昧相比,此處的「我」的自覺程度高得多。在「我」的心裡深藏著一個秘密,這就是在這場行為藝術中查出誰是鑽進革命委員會內部的、企圖顛覆政權的間諜(相當於要查出衝破理性鉗制的原始慾望在哪裡)。「我」的使命竟要通過如此奇特的方式來完成!

伊琳娜要求的是離奇的肢體動作,排除了性慾的性交模擬,失去重力的舞蹈表演。這種向著死亡的表演,不正是藝術本質的表演嗎?所以糾纏在一起(藝術自我的一分為三)的三個人配合默契,朝著死亡的境界發起衝擊。在高潮過後,「我」終於實現了我的使命,破譯了「我」內心的謎:原來被秘密判了死刑的間諜正是「我」自己。是「我」要顛覆制度,戰勝對手!但為什麼要通過這種古怪的儀式來弄清底蘊呢?這是因為本質是看不見的,只有壓榨下的表演才能接近它。說到底,專制的伊琳娜不正是「我」的自由意志的體現嗎?要不然她怎麼會對「我」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使得「我」如此心甘情願地為她賣命?人性是何等的深不可測啊!

也許所有追求精神發展的人的內心都有一個伊琳娜。這個女人掌握著使精神現代化的秘密機制,她的發明創造再現了藝術家漫長痛苦的歷史,同時也揭示了自由的通道——汗水,呻吟,窒息,再加上孤注一擲的決心。

故事裡似乎有兩種革命——外部的和內部的。其實這兩場革命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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