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三章

你的閱讀是由切入這本書的有形的固體的動作引導向前的,這使你可以進入到書的無形的本質。——男讀者

我並不是要進行常規陳腐的、由表層故事情節引導的水平閱讀,而是要用裁紙刀一般鋒利的感覺切入到深層,將閱讀變成向本質突進的無限過程。凡本質都是無形的,只能進入不能一勞永逸地把握它。所以「閱讀就像在密林中前進」。每當讀者覺得抓住了一點什麼,想繼續追蹤時,書裡面就出現空頁。於是表層的時間結構消失,深層結構呈現,我同書中的男讀者一同進入夢幻世界。

辛梅里亞是在強權之下隱匿的國家,故事將圍繞這個謎一般的國家展開。

首先是男讀者「你」急於找到柳德米拉,要同她交流信息,討論心中的疑團。但柳躲起來了,接電話的是她姐姐羅塔里婭。羅塔里婭在電話里闡述了另外一種閱讀方法。她的方法同妹妹的方法正好相反,不是從感覺出發,在感覺的河流中去摸索規律,而是腦子裡先有那種說不出又把握不了的最高結構,然後自己努力從書中去辨認自己想要證實的那種結構。如果在書里的蛛絲馬跡中發現了那種結構,這本書就被挑中,反之,則被她拋棄。羅塔里婭腦子裡的那種結構顯然是那種抽象的人性結構,這個結構必須通過書中詞語的暗示而逐步地呈現出來,她的工作,就是將她感覺到的詞語的深奧含義按她的方法解讀出來。可以看出,羅塔里婭的閱讀其實就是柳德米拉閱讀的逆向表現,兩種閱讀既相通又互補。所以羅塔里婭先於妹妹同男讀者討論一通,然後妹妹才來接電話。這也是向男讀者暗示,要擺脫迷惑,獲得感覺,就要不斷克服障礙,熟悉新事物,因為感覺不是想有就能有的,它受到理性的控制。雙向的過程是這樣的:柳德米拉用局部感覺去獲取書中的深層結構;羅塔里婭則用最高理念去觀照局部感覺。實際上在閱讀中二者缺一不可。否則要麼獲得的是零散的感覺,要麼獲得的是未經證實的蒼白的理念。而在書中,兩姐妹殊道同歸。

「這又是圈套。正當我看得起勁的時候,當我想要知道蓬科和格里次維的下文的時候……——柳德米拉」

一旦發現了圈套,有了那種熟悉的陌生感,就等於是發現了規律。然而書中人物之間的一切關係並不會自明,接下去仍要靠閱讀來努力建立。這是這類小說的最大特徵。所以柳說了上述的話之後又變得猶豫不決,似乎要表達某種無法表達的東西,某種深淵裡黑暗中的感覺。她說:

「我還是希望我讀到的事物不全是現存事物——堅固得像你可以觸摸它們一樣。我願意感覺到有種東西裹著它們,某種另外的、你不完全知道的東西,某種未知事物的標誌……」

毫無疑問,這是最好的讀者應該具有的感覺,即,從字裡行間瀰漫出來的原始氣息里去找那個結構,以不確定感來檢驗自己的信念。

然後男讀者提起了辛梅里亞這個消失的國家,並提到它的自然資源:泥炭和瀝青。我讀到此處眼前便出現了月光下一望無際的泥炭和瀝青——死亡之國的風景。那種地方出現的第一個詞語是什麼樣的呢?

柳德米拉不讓男讀者同她見面,她堅持要「不期而遇」。她要求男讀者去辛梅里亞文學教授那裡同她匯合,於是男讀者來到大學。

大學彷彿是原始的洞穴世界,所謂文明的規則在此處是不起作用的。男讀者在這裡遇見了「洞穴」青年伊爾內里奧。這個返祖的「原始人」,生著一雙以狩獵和采野果為生的人們具有的銳利眼睛,他早就學會了在閱讀的時候「使勁看那些文字,直看到它們消失為止」。 也就是說,伊的方法是穿透文字,讓文字解體,返回產生文字之前的意境。而柳德米拉則是玩味文字裡頭暗示的古老含義,使原始氛圍與現代表達連成一體。這兩人的方法又是相通與互補的,他倆因這個而建立了密切關係。

經歷了重重阻礙之後,大學洞穴中的探索仍不順利,因為「感覺」是決不會讓人輕易獲得的,男讀者必須以更大的強力與執著突進。迷惑之中,他終於見到了生著「飛越絕壁的人的眼睛」的傳奇似的教授。教授將他關在門外,逼問他為什麼上這裡來找柳德米拉?教授這句雙關語其實是拷問他的靈魂,即,逼問他為什麼要尋覓?尋覓什麼?男讀者卻只能回答表層意識到的事實。接下去教授又提了一連串的問題,其實都是拷問男讀者的靈魂。就這樣半蒙昧半清醒,男讀者追隨這個怪人走進了洞穴的深層處所,那裡是教授的整個精神世界。

在那個擠滿了書籍的、窄小的斗室里,教授談到了辛梅里亞的語言。他說到這種已經消失的語言是不能研究的,所以他將自己的研究室稱為已經死亡的研究室。實際上,這個研究室裡頭是死與活之間的中間地帶,教授和他的學生們在此處所從事的,是那種破除了一切禁忌的藝術活動,即他所說的「什麼都干」,「為所欲為」。辛梅里亞文學雖然已被埋進墳墓,但在這塊領地裡頭,看不見的文學卻實實在在對教授和他的學生們發生著作用,使得他們(包括男讀者)一到這裡便感到了自由的氛圍。教授的正式表演開始,他拿起一本辛梅里亞語的小說朗讀起來,他的即席翻譯著重對動詞的詳盡解釋,因為動詞是連接過去、現在與將來的橋樑,它就是時間,就是無以名狀的精神。

辛梅里亞語就是創作者在創作的瞬間所渴望的、那種無法變成現實語言的、具有神性的語言。這種語言指向死亡,但又並不意味著死,而是一次次在極境中被激活。站在極境里的教授,是這個時代的稀有生物,我們人類因這樣的人而得救。

「我」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上,周圍的事物處處隱含著凶兆,向「我」發送警告與信號。當然「我」也清楚,所謂「事物的含義」其實也就是我內心深處的事物存在的方式。這些事物是普遍的,無處不在的,它們表明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必然性。「我」住所的附近有一個氣象台,這個氣象台對於「我」來說是一個人造的死亡監測台。

以上就是這個故事的描述者的心境。作為這個故事的讀者,我立刻被這鮮明而準確的描述所吸引。

接下去描述者又向讀者描述了一幅令人驚心動魄的畫面:岩石上長出了一隻手。這個畫面實際上是經過「我」的大腦及視覺的過濾而轉化出來的。它的原型是被關在古堡里的囚犯將手伸到高牆之上加了兩三層鐵欄杆的窗戶外面的畫面。「我」看到的這個畫面對「我」來說有兩種含義:1、人類絕境求生的象徵。2、精神不滅。既然連岩石上都可以長出手來,有什麼理由不相信精神的信息會永遠傳遞下去呢?

然後「我」又走到無人的海灘上,擺成半圓的柳條椅子向「我」顯示虛無的逼近,末日的風景令「我」眩暈,「我」正跌進中間地帶的深淵裡。帶著一顆空空落落的心,「我」同茨維達小姐相遇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正是這個不動聲色、看似嬌弱的茨維達小姐,在「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場英勇慘烈的、絕境求生的戲。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而作為配角的氣象觀察員考德雷爾先生,也在劇終之際顯露了他在整個事件中的作用。

一開始,「我」看見茨維達小姐在海灘上專心致志地畫貝殼,「我」反覆玩味這幅畫面的「含義」,思考它向「我」傳遞的信息。貝殼完美的外形正是茨維達小姐追求形式之美的象徵,在遙遠的童年時代「我」也曾為之著迷,但現在,「我」關心的是事物的實質,即貝殼裡頭的生命實體。「我」知道這用不著追求,到時它自會顯露。再說「我」的健康也阻礙著「我」立刻結識茨維達小姐,即,立刻捲入生命的陰謀。我在猶豫。

然後「我」在氣象台遇見考德雷爾先生,他是來收集「氣象數據」(心靈晴雨記錄)的。由於「我」還處在尚未覺醒的階段,所以沒有打算加入他的工作。但是考德雷爾先生用他的言談和行動使「我」不知不覺地捲入了他的工作,而「我」也沒有推辭。「我」為什麼不推辭?因為實際上,考德雷爾先生代表了「我」的真實意志,那還未被「我」意識到的開始生活的意志。大概所有的藝術家都是先有衝動,後有意識吧。並且作品的成形還要倚仗於考德雷爾先生這類陰謀家,他是人內心最為深奧的那個部分。

所以一開始記錄氣象,「我」的猶豫不決的性格就改變了,「我」開始同茨維達小姐談話。而此時的茨維達小姐,已經不再畫貝殼了,她正在畫刺海膽,那痛苦抽搐的形象令人噁心、慘不忍睹。然而這就是生命內部的真相。茨維達小姐之所以畫這種動物是因為她老夢見它,所以要借畫它來擺脫它(她的行為正是所有藝術家的行為)。

不久茨維達小姐出現在探視囚犯的人群里,戴著黑面紗,樣子傲慢。一切都在暗中發生,籠罩著令人費解的黑色。醫生們要「我」減少接觸黑暗,可「我」卻在大白天看到了比黑夜更黑的黑暗,那到底意味著什麼呢?讀到這裡,我深深感到這位描述者具有一雙純粹的詩人的眼睛。現在他已看到了死亡,這卻是因為他要為生存而進行致命掙扎了。這種掙扎是由茨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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