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讀 第二章

作者又一次用斬斷時空的手法在這一章中重新開始,為的是在讀者內心引發騷亂和革命,使讀者在懸置狀態中奮力掙扎,從而讓潛意識浮出表面,去尋找純粹的意義。而這樣寫下的作品,則是直接用永恆性聯繫起來的作品。這種「胡亂歸屬」的技巧可以追溯到博爾赫斯的小說,他的《湯姆·卡斯特羅: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騙局》所描述的便是藝術主題的統一性和無限多樣性這一對矛盾。卡爾維諾則將這一點在本書中發展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篇小說完全不依通常的時空邏輯發展,它遵循的是另一種隱蔽的,更為強有力的規律。如同老夫人從奧爾頓身上認出她日夜思念的兒子一樣,我們讀者也將從這些不相干的獨立小故事中認出讓我們魂牽夢縈的藝術規律。當然,這種辨認沒有現成的參照物,因為規律是看不見的,它潛伏在我們心底,要靠我們用力將它生出來——正如博爾赫斯筆下那位老夫人,因為愛到極致而用純粹的幻想將一名替身變成了她的兒子。所以卡爾維諾借書中女讀者的口說:

「我喜歡這樣的小說,」她補充說,「它們立刻將我帶進一個世界,在那裡所有的事情都是精確、具體、特定的。當我看到事情被寫成這種樣子、而不是其它樣子,我就會感到特別滿意。哪怕這些事是在真實生活中我似乎不感興趣的、最平庸的事也如此。」

這就是作者的寫作原則,不遵循表面的「現實」邏輯,而遵循另一種明確而清晰的、直接同永恆相連的邏輯。這位女讀者(或卡爾維諾自己)希望作品清晰而準確,不說任何題外的話,死死地咬住心靈的結構。這樣做需要巨大的天才,因為普通人只能偶爾靈魂出竅。從這篇小說來看,卡爾維諾確實是這方面的大師。很少有作家能像他這樣,一張口就說出真理,能讓作品自始至終保持對讀者(當然是最好的讀者)的陌生感,並在最深層次上讓讀者產生與作品的共鳴。這位妙不可言的女讀者是引導文章中的男主角同時也引導作為卡爾維諾的讀者的我進入奇境的使者。她的話總是模稜兩可而又充滿了誘惑,她的聲音「時而清脆時而模糊」——猶如來自深淵的呼喚。但她卻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洋溢著真正的女性魅力。以第二人稱「你」為代號的男主角立刻就神魂顛倒了,已經絕望的他重又燃起了生活的希望!貫穿此書的這位女主角,很像《神曲》中那位俾德麗採的現代變體,她既是一種理想,又能激起人的情感渴望。在她那曖昧而溫暖的、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男主角的閱讀眼光也在微妙地變化——變得更為開闊、更有激情、探索的慾望更強烈。《神曲》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神性」回到了普通人的身上。她不再高不可攀,甚至隨時可以同我們晤面,只要我們具備認出她的素質。

請看面對一部新作品的挑戰出現的情形:

你找來一把鋒利的裁紙刀,準備好了要穿透這本書的秘密。你果斷地一刀將扉頁與第一章的開頭裁開。然而……

然而,正是從第一頁你就發現,你手中的這本書與你昨天讀的那本書毫不相干。

「鋒利的裁紙刀」就是讀者那受過現代藝術訓練的眼光;偉大的作品給人的陌生感正是作品之所以偉大的標誌之一。作為書中主角的「你」和作為讀者的我是否已作好了準備呢?由此討論進入第二個故事

第二個故事中,內在矛盾的分裂劇烈化了。仍然是潛意識深處的原始氛圍。開始是比視覺更為原始的嗅覺與味覺受到周圍環境刺激,使人感到惆悵、迷惘,以及朦朧的慾望的抬頭。看看這些充滿了暗示的描述就知道這是與現實主義迥異的。卡爾維諾講究描述的「精確」與「鮮明」,他詳盡地描寫某些看似毫無意義的細節,只有當你將他的用意搞清楚了之後,你才會明白他所說的「精確」與「鮮明」所針對的,是什麼樣的藍本。就比如此處,這個夢境一般的大廚房;廚房裡瀰漫著的種種氣味;從清晨到深夜人來人往、永不寧靜的場面;以及從這紛亂的背景中漸漸顯出蛛絲馬跡的陰謀,這一切,同作為他的讀者的我心靈深處的那個藍本也是完全符合的。所以我感到作者的確是既「精確」而又「鮮明」。這是一種高超的技巧!作者不能依仗於表層的記憶來描寫,他必須從內部「生髮」出種種場景。

……你也認識到你覺察到了這一點,因為你是一位警醒的讀者。雖然你欣賞這種寫作的精確性,但老實說,你從第一頁起就感覺到了每一件事物都在從你的指縫間溜走。

喪失的是什麼呢?是日常思維模式的那些支撐點,所以人才會感到「一種解體的眩暈」。「你也認識到你覺察到了這一點」——那麼,創造或這種特殊的閱讀到底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呢?應該說,我們和卡爾維諾都處在「有」與「無」之間,既不是徹底無意識,也不是直接用理性開路。這正是這種文學藝術的妙處。當我開始第一遍閱讀時正是這種感覺,因為心靈革命的醞釀與發動是一個過程。卡爾維諾的小說需要閱讀時的反覆,有時最好朗誦。而閱讀的關鍵則是執著於感覺。此處的描述給我的感覺是輓歌與渴求——那種世俗與天堂之間的詩人的感覺,而不是人們所習慣的、表面的一刀兩斷和非此即彼。處在轉折點上的男主角「我」即將告別以往的生活,被人帶往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開篇大段的描述所說的,就是「我」的真實處境。但這種處境必須繼續辨認下去,「我」才會存在。

於是「我」認出了蓬科就是過去的「我」。現在的「我」雖即將離開,蓬科卻作為過去的「我」依然佔據「我」在此地的一切,成為抹不去的象徵。而這正是現在的「我」最不願意的。自古以來,詩人們最不願看到的就是自己背後那條濃黑的影子,因為羞愧令他們無地自容。於是,當「我」檢查蓬科的私人物品時,扭斗發生了。「我」要摧毀過去的一切,讓蓬科落空;但蓬科是不可摧毀也不可戰勝的;而「我」又非從他那裡爭奪「過去」,也爭奪「未來」不可。在扭斗中,「我」又感覺到,這種爭奪早就開始了。從前「我」同「我」的情人在灶台後面的泥炭堆上翻滾,我們相互咬嚙對方之時,「我」其實是想毀掉「我」的情人,即,不將她留給蓬科(舊「我」)。發生於內部的這場扭斗的感覺是很複雜的,而且具有多層次的意義。例如「我」將蓬科看作「我」的鏡子,以從「鏡子」裡頭反映出的「我」的形象為準則來調節我的動作。就連挨打時的痛感也有很多層次,而「我」擊向對手的拳頭也是出於要砸爛過去的「我」、使之無法辨認的衝動。當然,我的新生的渴望裡頭也包含了強烈的戀舊——我不願蓬科的到來毀掉我的過去,我願我的過去保存在我的記憶中,不加改變。在這個意義上,蓬科又代表了新「我」。他是一股可怕的力,不由分說,出奇的霸道,將我視為珍貴的一切用力踐踏。而且他還帶來了新的誘惑——他的情人。那個女孩是我以後要奮力去追求的。也就是說,我必須讓自己成為蓬科。他就是未來的我。

「新」與「舊」的搏鬥在雙重或多重感覺中繼續著,對於自我的認識也同時深化著。終於,「我」推開了壓在身上的蓬科站了起來。這時,周圍的一切都改變了。「我」成了一個新人,無法在此地再延續那些舊的關係。但是蓬科,以及與過去有關的一切都進入了「我」的體內,「舊」與「新」的血液混合在一起,「我」成了雙重人。這樣一種新生賦與了「我」從未有過的高超眼力和聽力,所以「我」現在可以聽懂蓬科的父親和「我」爺爺的對話了。他們在議論考德雷爾先生(蓬科的父親)的家族與另一個家族之間的無休止的械鬥,考德雷爾就是為了讓蓬科躲避危險將他轉移到此地來的。於是在考德雷爾先生的話語後面又出現了一幅新的時間的畫面,那幅畫面同「我」和蓬科扭斗的畫面交叉,表現出陰謀的多重性。彷彿十分清晰,但又依然朦朧。這場扭斗讓人感慨萬千。靈魂深處的景象就是如此,千古之謎將人的動作拉成了慢鏡頭——每一股力都有相反的力與之抗衡,時間的多重性使意義不斷分岔,像萬花筒一樣變幻無窮,而又萬變不離其宗。

「我」聽從命運的召喚,走向門外的寒冬。在那邊,有一個更大的謎等待著我。

藝術生存就是自我分裂後各部分之間的搏鬥。在第二章里,這種關係間的衝突變得激烈了,扭斗的動作具有令人眼花繚亂的多層次意味。

進入創造氛圍之初,一切事物全是朦朦朧朧的,然後眼睛就開始了辨認。脫離了世俗,辨認的標準當然也就同世俗無關。KUDGIWA廚房有點類似於前一章的那個小站,都是於朦朧中醞釀著矛盾。二者的不同在於,這一次「我」成了矛盾的對立方。「我」將在這種沒有勝負的搏鬥中從對方獲得力量,也獲得自己的新生。這種新生,也是將對方合併到自己體內的那種運動促成的。

藝術生活是不能停留的,作家必須讓自身不斷裂變,不斷地演繹一場又一場關於人性的新戲。這就是說,進入創作境界就是處在風暴的前夕。然後搏擊就開始了——它無法不開始,因為每一次創造都是新生,每一次新生則要同舊我搏鬥,然後掙脫其鉗制,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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