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十八)

他在深夜進入了他織出的城堡。

他聽見機房裡有雜亂的響動,就起身點了燈去看。屋裡有很多影子,他將手中的油燈舉得高高的,卻看不清眼前之物。一個聲音從牆上那些人影裡頭響起:

「來看看你乾的好事吧,冷血的人啊。」

那些人影都在沉痛地扭動著身子。他走向那面牆,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油燈從他的另一隻手裡掉到地上,四周成了一片黑暗。

編織工小聲地向那人爭辯道:「我並沒有幹什麼,我並沒有……」但那人死死抓住他往前拖去。牆消失了,他被夾在很多人中間往前走。

也許是通道越來越窄小,他感到自己被夾得越來越緊,到後來,頭頂也擦著了泥巴洞壁,泥灰掉進眼裡。他同周圍人一樣彎下腰往前移動。忽然,大家都動不了了,像骨牌一樣倒下去,有很多人壓在編織工身上,使他不能動彈。有人在黑暗裡小聲說:「前面塌方了。」編織工想,他上面壓了幾個人呢?這樣一想,被壓住的背部就有些發麻。

「我們在什麼地方啊?」

他問他上頭的這個人,這個人大張著一張臭嘴往他臉上哈氣。

「都是你把我們弄到這種地步。」

那人說了這一句後就在他臉上咬了一口,咬得他發出慘叫。他一叫,周圍就騷動起來,編織工感到被擠得要窒息了。騷動的時間不長,他又獲得了喘息的機會,他知道他上面這些人全都在無聲地譴責他。臉上被咬的地方在流血,一共有兩股血,都流向脖子那裡,痒痒的。上面那人又說話了。

「要是你知道你也有今天,你還會那麼起勁地工作嗎?」

「我沒聽懂你的話。」編織工有點好奇地說。

「我們在你家的牆上等了好多年,你終於來了。你不但織出了這個地下土城,還織出了我們。我們的人數是越來越多了,現在啊,可說是寸步難行,因為通道那麼狹小。你這個強盜,為什麼不停下來呢?只要聽到織機一響啊,我們的心都碎了。」

那人用膝蓋抵了抵他的肚子,他又痛得發出慘叫。但是這一次,周圍的人沒有騷動。他們的冷靜更令編織工恐懼,他擔心殘酷的報復要開始了。

「你怎麼這麼敏感呢?」那人說,「這可不好。你要是在這種地方呆上10年,就不會這麼敏感了。而且你織出的通道那麼狹小!」

他很生氣。編織工害怕他又要咬自己,就一聲不吭。

騷動忽然又開始了。這一次編織工真的覺得自己要死了,壓在他身上的這些人變得像鐵板一樣硬,從三面將他的身體夾緊。起先是大小便失禁,到後來連腸子都被擠出去了,腦袋也被壓得扁平,他甚至聽到了腦殼碎裂的聲音。

編織工最後的記憶是許多螞蟻在黑暗的地下城裡奔跑。

編織工從牆裡頭走出來的時候,酋長的女兒正坐在他的織機旁。她頭上的頭巾不見了,腦袋顯得很小。

「我在你的廣場上織了一眼泉水,不是在中心,卻是在邊緣,是溫泉。」

她顯出抱歉的神態,站了起來。

「你離開得這麼久,機器都要生鏽了。我知道你去的地方是地下城,父親就在那裡。」

「你不去看看你父親嗎?」

「我?不,還不到時候呢。你瞧,我做了一個記號,我織的泉眼在這裡。你要是再不回來,我會將你的掛毯上全部織滿泉眼,那種熱氣騰騰的溫泉。」

他沒看見她織的泉眼,他看見的是她流血的手,她的十個指頭都在流血,血滴在地上。他想問她,又不敢問。

「你看看牆上的這個洞,」她說,「五天五夜,我一直用雙手往外扒泥土,我的手就成了這個樣了。起先我還以為走出來的會是父親,沒想到卻是你。」

現在輪到編織工抱歉了。

婦人走了之後,有好些天機房裡都是那種血腥味。編織工在夢中去城堡漫遊時,就是循著血跡找到那個泉眼的。那口井在賣桔子的攤位後面。井打得很淺,裡頭的泉水冒著濃濃的白氣,顯得溫度很高。有一個男人站在井裡洗澡,他的頭部剛剛露出井沿,頭頂上立著一隻灰鴿。那個人並不是酋長。賣桔子的小販卻說,他就是酋長,因為早年曾從屍堆里爬出來,所以老感到身上不幹凈,一天中大部分時間都站在溫泉井裡洗澡。

「他一個人霸佔了這口井。」小販開玩笑地說。

編織工忍住了想哭的衝動。

他醒來的時候,霞光落在他臉上,眼淚已經被晒乾了。他隱隱地感到,今天也許是最後一次上機了,因為城市已經快完工了。生命的空虛在他體內擴大,他徹底遺忘了他織過的東西。

有人在窗外喊他,他轉過頭,看見了夢中在廣場上見過的站在井裡洗澡的男人,那人臉上喜氣盈盈的。編織工放下手中的活,同他一塊向街上走去。他們沒走多遠,眼前就出現了寬闊的林蔭大道,大道的前方正是那座宮殿。

「後宮的花園裡也有一眼溫泉,地心的熱力總要冒出來,可能是為了這個我們才修起了宮殿吧。看那飛檐,那上面那麼多的鴿子。」

編織工聽了他的這一席話之後,身體里的某個地方便開始漲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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