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十一)

服裝商終於從京城回來了,清晨他就敲響了編織工的大門。他的樣子又黑又瘦,目光變得冷冷的,還有點失魂落魄的味道。他邀請編織工去他鋪子里看一樣東西。

那是一件由極細小的珠子綴成的長衫,那些珠子比芝麻還小几倍。長衫上面有宮殿的圖案,但很模糊,只有當你看著別處時那圖案才出現,你一注意它,它就漸漸隱去。

「你可以穿上試試看,衣服上還有早上的霜的氣味呢。」服裝商說著就湊到上面聞了聞。

編織工顫抖著拎起那件衣服往身上套,可是不知哪裡出了毛病,他就是套不上身。他穿上一隻袖子,再去套另一隻袖的時候,穿好的那隻袖子就從他胳膊上滑出來了。他嘗試了好幾次,還是穿不上,他覺得那件衣服像一條狡猾的蛇。看看服裝商很掃興的表情,他忍不住又嘗試了一次。這一次,他用手死死地抓住穿好的那隻袖子,再將另一隻胳膊伸進另一隻衣袖。那隻不肯被征服的衣袖忽然發出很多細小的「咔咔咔」的響聲,緊接著整件衣服就潰散了,珠子全部撒在地板上,他站立的那一塊地上銀光閃閃。

「該死。」他輕輕地說。

服裝商不說話,目光凝視著地板。

原來在散落的珠子中間,有一個圖案正在逐漸成形。過了一會兒,編織工就看見了華麗的宮殿,宮殿前面的廣場正中有一口井。他俯身湊近那口井去看,一眼就看清了井底的東西,只不過那東西他找不到相符合的詞語來形容。他想,也許按部就班的編織工作是一個錯誤?也許最高的機密只能於不期而遇中獲得?他的情緒陰暗起來。

服裝商將那些珠子掃進撮箕,倒進屋後的垃圾箱。編織工因為來不及阻止他而發出一聲慘痛的驚叫。

編織工抬起頭來,發現房子里還有很多同他剛才穿的同樣的長衫,像是按一個型號做出來的,選料、配色全都是一模一樣。

「你一定感到奇怪。」坐在暗處的商人開口說,「我現在只出賣這一種衣服了。我到京城去進貨,路上經歷了好多困難。有段時間,我誤認為自己要死了,我的兩匹馬都瘸了腿,我自己也凍掉了三個腳趾頭。在空曠的平原上,星星在頭頂上眨眼,那真是難忘的日日夜夜啊。這些衣服,我是從同一個裁縫那裡買來的,老裁縫是一個瞎子,這種工作他做了一輩子了。那是一個孤傲的老頭,就住在牛欄里,同三條水牛一塊生活。」

「牛!」編織工說,眼珠都要從眼眶裡鼓出來了。

「是啊,牛。」

「可他還是做給人穿的衣服。」

「這些長衫並不是給人穿的。當然,人要是有願望的話,也可以試穿,就像你剛才一樣。」

「有人來買嗎?」

「還沒有。不過會有的。我現在也不在乎了,你想,先前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呢。我的馬沒能同我回來,他們死在京城了。」

一直到編織工離開,商人還是坐在那些衣服的陰影裡頭一動不動,他已經將編織工完全忘記了。陽光在他的鋪子里移動著,進來又出去,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念頭裡。

編織工回想自己試穿長衫的情景,心裡充滿了後怕。他想,他的掛毯會不會也織著織著就變成了這一類的東西呢?如果變成了這種東西,其結局不就是被掃進垃圾箱嗎?有些黑洞洞的夜晚,他試圖想像掛毯織成時的情形,但那畫面總是模糊不清的。有一回,圖案上有一把劍;另一回,他隱隱約約看見尖屋頂上飄蕩著一些人的後腦勺;還有一回,整個畫面崩裂了,七色的羊毛滿屋子飛揚。他沒有去過京城,他的父母也沒有去過。以前,人們的談論給他的印象是,京城是宮殿連著宮殿的地方,到處是迴廊,大理石鋪地,黃金做柱子。就連一般人的房屋,也應該蓋著琉璃瓦,大門漆著硃紅色。可是這個服裝商提到京城時,卻只講起一個住在牛欄里的瞎子,那種繁華的城市裡怎麼會有牛欄呢?不過從衣衫上的圖案來看,它們又確實來自有宮殿的地方。

他忐忑不安地在街上走,聽見地底下也有人在走,那些人的腳步聲比他匆忙得多,簡直是在小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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