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十)

他看不見他的織物的底蘊,為此,便產生了巨大的惶惑與苦惱。

他站在圖案面前,從旋渦裡頭升騰的霧氣使他的視力不能直達最深的處所。如果凝視良久,那目光便散亂了。

焦慮之中,他嘗試著睡在機房裡。半夜,他起身,將耳朵伏到掛毯上去聽。他隱隱約約聽到很多人在遠處吵鬧,但一起身,又發現吵鬧聲並不是從圖案裡頭傳來的,而是窗外的街上。他走出了房門。

對直望去,有十來個身穿白色睡衣的男子站在酒館外頭說話,看上去,他們好像在各說各的。這是些外地客人。那麼,剛才他聽到的爭吵又是怎麼回事呢?

「你們從哪裡來?」他問一位蓄著山羊鬍子,頭髮稀疏的老者。

「我們世世代代住在這裡,現在卻要住旅館,你說這合理嗎?」老者憤怒地說。

他的眼睛看著遠方,編織工發現他目光空洞。其他那些人仍然在向著空中不停地說,很有激情的樣子。

他又想去問另一位年輕人,但那人走開了,也許他的耳朵聽不見。編織工看見他向後退著走路,還看見他的左手缺了三個指頭。

編織工茫然地站在這些人中間,他們雜亂的說話聲就如一種特殊的禱告,裡頭隱藏了某種氣勢,他想要不聽都不行。本來他想離開,漸漸地,他就屈服了,他甚至連自己也沒料到地張了張嘴,但他發不音來,越急越發不出。他的目光向下一瞟,看見了那些白色袍子下面的麻鞋。

突然有人唱歌了,也許並不是唱歌,只是亂喊,他分辨不出。所有的人都唱起來,巨大的聲浪撲面而來,他幾乎跌倒在地。

街的兩邊那些黑洞洞的窗口一個接一個地亮了,有一名婦女還伸出亂蓬蓬的頭來張望。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那十來個人一齊從地面消失了,就像一場夢。編織工一個人站在酒店的門口,他彎下身去,撿起一根還在冒煙的雪茄。他明明看見那些人都不抽煙,是誰扔的呢?那名婦女「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他回到機房裡想睡一會。他很快就睡著了。在夢裡,他在自己編織的巨大的旋渦里如魚得水,他不斷地紮下去,向中心深入;他看見了忽明忽滅的光源,還看見了一些另外的東西,但他記不住。他只記住了自己說的一句話:「我也是一個外地客人。」

醒來的時候汗淋淋的。他再去觀看自己織的圖案時,仍然被無名的力排斥在外,只能欣賞表面的那些色彩。他將一隻手放在圖案上頭,便感到手板癢酥酥的,織物上頭有些東西在起伏波動,也許是房子,也許是樹林,也許是泉水。他將兩隻手都放在織物上頭,那些東西更活躍地波動起來,他甚至產生了置身大海的幻覺。

「誰又能弄清大海的秘密呢?」編織工憂鬱地想道。

他走到窗前,伸出頭朝外看。他看見一輪紅日正在街口那裡冉冉上升,太陽下面有一些孩子正在唱歌。那些孩子都是住在街上的,昨天下午他們還到他的機房裡來玩過。編織工看到這副景象,就記起來在他的城堡裡頭只有成年人,孩子們都是隱藏著的,就像他所居住的這條街一樣。而昨天下午,他們像一陣風似的跑進他屋裡,參觀了他的機房,然後又一陣風似的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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