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七)

編織工想去尋找那種看不見的絲,用它在那台小巧的織機上織一幅最精緻的掛毯。住在鐵索上的姐姐用那種絲織過東西,這是別人告訴他的。可是他到哪裡去找姐姐呢?這件事不會有任何人來告訴他,他已經等了好多年,早就死心了。

他走到外面去,從這條街上拐一個彎,沿一條向下延伸的階梯一直向前,便來到了貧民窟。貧民窟的第一家是姓章的老頭子。很久以前,一個白化病人來編織工家裡,他對他說過,貧民窟的章老頭掌握了很多秘密。章老頭家的木門緊閉著,門口放著骯髒的尿桶。其它那些簡陋的房子門口也一律放著尿桶。

門沒有閂,他一推就開了。章老頭在破爛的床上呻吟,房裡的臭味熏得編織工頭髮暈。他湊到床前喚了他幾聲,章老頭的身體緩慢地蠕動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就坐起來了。章老頭臉上一片烏黑,就像剛從炭窟裡頭鑽出來的人一樣。他仍在呻吟。

編織工問他要不要他去替他弄些止痛的葯來。

「你才需要止痛藥呢。」他撇了撇厚厚的嘴唇說,「你的心上面有一個潰瘍,你進來時我就發現了。你不要撒謊了,說出你的來意吧。」

章老頭說話的時候,編織工聽見屋子裡頭有可疑的響聲,就像是好幾個人在地底下挖地道一樣。

「您有沒有見過一種絲?它不是蠶吐的絲,它是、它是……」

編織工說不出了,臉上發燒。

「它是收集來的絲,對嗎?」老頭氣沖沖地說:「陽光裡頭收集起來的。」

「對!對!就是那種!您有嗎?」

「當然有。就在我床底下。你到我面前來,讓我看看你這副臉。」

編織工發窘地靠近老頭,老頭一把抓住他的手。他端詳了編織工一會兒,做了個鬼臉,嘶啞著嗓子說:

「你鑽進去找找看,很可能找得到。」

編織工硬著頭皮鑽進臭烘烘、黑糊糊的床底。

床倒是比較高,他趴在地下還不太難受,他用手摸索著,摸到一些罈罈罐罐,它們的表面全都是粘糊糊的,像是很多蛞蝓爬在上頭。一會兒他就摸到了那個洞。

「你頭朝下鑽進去,就會有收穫的。」老頭在上面說。

洞穴剛好同他的肩膀一樣寬,他一進去就被卡住了,可是兩條腿還沒全進去。心裡雖恐懼,還是一點一點地往裡擠,泥土不斷掉到他脖子上和頭髮里。按他的判斷,洞穴並不是筆直往下,而是成45゜斜著往下的。終於,他的整個身體都擠進去了,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被夾在裡頭。編織工靜下心來,等待奇蹟的發生。隱隱約約地,他聽見老頭在洞外的什麼地方喊叫,那聲音很急躁,像是災難臨頭一樣。編織工想,一定是發生了什麼意外,也許老頭把什麼情況估計錯了,也許他必須馬上出去。他動了動腿子,發現根本使不上勁。他鑽進來的時候是用雙手在前方扒地用力的,而現在,洞的直徑好像又縮小了,想要退出去根本就不可能。他只能等。

他等了很久。後來,那洞開始坍塌了,泥土一點一點地將他前方的空隙全部填滿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將兩隻手臂縮到胸前,他覺得自己要死了。

雖然鼻孔里和眼睛裡都進了泥巴,他卻死不了。然而也出不去。最大的恐懼是四周的寂靜。此刻,他多麼希望章老頭對自己大吼一頓,讓塞滿泥土的耳朵聽到一點雜訊。章老頭到哪裡去了呢?他不在上面的那張破床上面了嗎?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死的氛圍開始鬆動,他聽到了細小的「滴、滴、滴……」的響聲,耳朵裡頭痒痒的。他一用力,喉嚨里就發出了一聲嘆息。隨著這聲嘆息,裹緊他身體的泥土開始瓦解了,他的手解放出來,然後他居然坐起來了。他坐起來時,那種「滴滴」的聲音蔓延到了他的體內。他用手往空中一揮,抓到了一把蜘蛛網一類的東西。蛛網發出沙沙的斷裂聲。他於是記起,他不是鑽進了章老頭的床底嗎?他是怎麼出來的呢?周圍似乎是深沉的夜,到處是那種蛛網,只要他的臉一動,綳在他臉上的網就斷了。遠遠的什麼地方有鳥兒在叫。

就這樣,他在蛛網密布的地方一直走到了天亮。天亮之後,他站在教堂的台階上,他怎麼也記不住剛發生過的事了。

後來,他還經常產生用絲來織掛毯的衝動。他幻想那絲的掛毯正在暗中織就,就貼在他日日編織的羊毛掛毯的背面,只不過用眼睛看不見罷了。

他又去過一次貧民窟,他看見章老頭的房子所在的地方已經成了一塊平地,上面長著亂草。他不死心,伏到那草上去聽。他聽到的是自己體內「滴滴」的聲音,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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