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六)

編織工沒有朋友,他默默地住在這條街上,簡單地生活著。他不善於向人傾訴,他將所有的傾訴都織進了掛毯。他的嘴唇長年乾枯開裂。他家的房子已經有好幾百年了,特製的青磚裸露著,依然完好無損。編織機房和機房裡的設備是誰留下來的呢?這種事連編織工的父親也說不清。編織工的父親不做編織,他成了一個地毯商人。

編織工根據母親在世時談話中的蛛絲馬跡,在荒漠里找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同他一塊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做好了編織的準備工作。那位老人是在這所大房子里去世的,他將臉埋在羊毛裡頭,突然就不說話了。編織工曾經追問過他關於自己祖先的故事。老人將搜集到的傳說告訴他,於是編織工的腦海里出現了一位臉色蒼白、鬍鬚稀疏的瘦老頭。據說他的手總在哆嗦,拿不穩任何用具,可只要一坐在機房裡,他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巨匠。他死了以後,機房裡空空的,沒人找得到他的織物。由於他平時總關著機房的門,所以關於那些織物便成了永遠的謎。據洗染工透露,在城裡,有人看到過其中的一件。

這棟大房子里沒有留下任何那位祖先的遺迹。有好多年了,編織工一直在尋找。時常,在黃昏的餘光里,他會突然一愣,預感到某種東西就要初現端倪。然而並沒有出現,什麼都沒有出現,遠古的信息被強力封鎖在某個地方,他知道它的存在,卻無法獲取關於它的知識。

一種躁動使得編織工夜不能眠。他從床上坐起來點上油燈,這時他感到自己的十個指頭痒痒的。湊近油燈,他看見他的指肚上出現了奇異的螺紋,這些螺紋呈淺藍色,而且好像在不停地運動著。起先他以為是自己的眼花了,後來細細看,看出那些清晰的線條的確在變化,那種奇特的運動讓他看了頭暈,好像十個指頭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一樣。於是他連忙移開了目光。他感到他的手在抖,一定是那些新長出的螺紋引起的。與此同時,他又感到心慌,無端地覺得這大房子裡頭要出事了。

「老爺爺,老爺爺!」他在心裡求援似地喊道。

外面有雷雨,疾風吹滅了油燈,他在一道藍色的閃電里瞟見了老虎猙獰的頭部。糊裡糊塗地,他摸到機床那邊坐下來。也許他想讓織機的聲音嚇走老虎,也許他想忘記縈繞他的恐怖,他的雙手投入了編織工作。他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道織的是什麼,然而他織得比任何時候都起勁。

他一直織到天明。然後,看都不看一眼自己的活計,他站起身,到廚房裡去為自己做早餐。這時雨早就停了。

早飯是雞蛋和稀粥。他拿起雞蛋來剝殼時,看見了自己的指肚。指肚上頭,那些藍色的螺紋全都消退了,只是還隱隱約約留下了些痕迹,那種痒痒的感覺沒有了,手也不再發抖。就好像疾病的發作過去了一樣。編織工回憶起洗染老人告訴他的故事,頭腦一下子變得分外的澄明。他想,從今以後,他就同先人生活在一起了。他還想到了「轉世投胎」這個比喻。為了證實一下,他又起身到機房裡去看。

掛毯上卻並沒有留下他昨夜工作的痕迹。這個事實令他有點沮喪,再細細一想,心裡又釋然了。接下去,他收拾房子,然後去市場買食品。他恢複了日常的平靜,一切又變得按部就班。他想到洗染羊毛的老人已經死了,是他親手埋葬的他;他還想到將來他老了的時候,一定會有另外一個比他年輕的人來找他,那人不一定是掛毯編織工,但他一定掌握了某種同編織有關的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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