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三)

酋長是從平原的西邊過來的。五天五夜,他在乏味的平原上跋涉,眼裡除了田野還是田野,一些腫瘤似的小土屋散布在田野旁邊。

酋長鬍須濃密,鬍鬚的尾梢已經有些發白。他垂著眼睛走進編織工的機房裡。

「您來了,請躺在這把椅子里休息吧。」編織工抑制著心跳,強作鎮定地說。

酋長魁梧的身體落進寬大的躺椅,緊捏著的拳頭鬆開了,一塊精緻的琥珀掉在地上。他口裡講出一個奇怪的詞,然後就睡著了。

編織工彎腰撿起那塊琥珀。琥珀是淡青色的,裡頭什麼也沒有。他不甘心,就將琥珀拿到窗前對著初升的太陽去照。一見陽光,拇指大的琥珀就起了變化,那裡頭有一個涌動喧鬧的城,編織工覺得那個城市正在將他淹沒,他耳邊儘是兇猛的咆哮。心裡一慌張,琥珀就掉到了地上。這時候,在那邊的躺椅裡頭,酋長正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您沒有睡著啊?」

「我剛才已經睡過了。你的屋後有老虎在叫,為什麼呢?」

「不可能,這是城裡。是琥珀裡頭的城?」

「是啊,我走了五個月才到達這裡。五年前,我同你不就是在這個台階上分手的么?你聽,老虎又叫起來了,莫非一切全改變了?」

「您多心了。應該說,一切如舊啊。」

酋長發出一聲冷笑,起身到屋後去察看。編織工注意到了他走路時顯出的老態。

他撿起琥珀繼續研究,那裡頭是透明的淡青色,空無一物。然後他又再拿到陽光下去照,仍然是空無一物。編織工想,這裡頭的城,同他掛毯上的城是不是一個呢?他一會兒希望它們是一個,一會兒又希望不是一個,拿不定主意。

酋長推門進來,激動得鬍子一翹一翹的。他拍著他的肩頭說:

「你家藏著一隻老虎啊,我剛才已經同他會過面了。」

他們倆,一個坐在織機旁,一個躺在躺椅里,他們在說起分手後的遭遇。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掛毯上落著星星點點的陽光,那是透過樹葉灑進來的。牆角那裡,一隻青色的大蜘蛛正在從容地結網。

酋長想告訴編織工,分手之後,他回到了部落,但部落里的人全都走散了,只留下一個男嬰躺在他的茅屋裡。天上打雷時,男嬰哭得厲害。他用稀飯喂他,打算同他相依為命。可是嬰兒的母親不久就回到部落,將他接走了。他這個酋長成了孤家寡人。在山裡連續一個月的淫雨中,他產生了幻視,他看見數不清的部落居民從山裡頭湧出來,浩浩蕩蕩的隊伍走向平原。那些人扶老攜幼,穿著蓑衣,挑著行李,冒雨前行。

他守著那些高粱地,一天又一天,他也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他想,應該是五年了吧。

五年裡頭,沒有一天他不產生同樣的幻視。這樣一座不起眼的山,裡頭怎麼會隱藏了這麼多的部落的居民呢?還有天上的雨,怎麼總是伴隨他們下個不停呢?

酋長的嘴唇一動一動的,他很想向編織工講出這一切。終於他的喉嚨里發音了。他說的是這樣的話:

「城市並不是本來就有的,它要由我們生出來,正像女人生孩子一樣。」

講完後,他嚇了一大跳,因為不明白說的是什麼。

編織工在織機旁坐好,開始了工作。

酋長在旁邊觀看,他看見編織工織出了他在山裡看到的場景,簡直活靈活現——男女老幼行進在下雨的廣場上。交流究竟是如何發生的呢?他還什麼都沒告訴他啊。掛毯上的城是一個巨大的旋渦,酋長想往裡看,但他的眼很快就花了,耳邊響起隆隆的聲音。編織工告訴他,是馬車從窗外駛過,平原那邊過來的商隊。編織工的話音一落,掛毯上的那些部落的居民就亂了套,像被撞翻的馬蜂窩裡頭的蜂子一樣四處逃竄,很快消失在那些高低錯落的建築群裡頭。巨大的廣場變得空空蕩蕩,暴雨打在石板地上發出激烈的響聲。編織工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酋長感慨萬分地說道:

「這些年來,你已經習慣了與老虎同居一室的生活啊。」

酋長記起了什麼事,後來他說他要洗澡。編織工就領他去屋後的溫泉浴池,那是用竹子圍起來的露天浴池。酋長進去後,編織工就回到機房。他又織了一些類似鼴鼠的圖案。這時他覺得酋長洗澡已經洗了很久了,怎麼還沒出來呢?他走到屋後去喊了幾聲,沒人回答。於是他玩笑似的推開了竹門。池裡的水冒著縷縷熱氣,酋長的拖鞋和換下的浴衣被放在一旁,人卻不見蹤影。再一看地上,有點點血跡。編織工的頭髮昏了,難道真的有老虎?要是有的話,為什麼沒有傷及自己呢?回憶起酋長一進屋就在嚷嚷關於老虎的事,這才感到實在是可疑。

編織工在想,他自己是從哪一天起與老虎共同生活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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