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的系列冥想 溫柔的編織工(二)

宮殿與城市並沒有固定的模式,而是相反,它的細部瞬息萬變,它的全貌花樣翻新,令人目不暇接,迷惑不解。

駱駝車隊在沙漠中來來往往,眼中所見的全是陌生之物。單個的城屹立在大漠之中,從它裡頭反射出來的冷漠的光熄滅了旅人心中高漲的熱情。城是排斥的,宮殿是不可進入的,就連宮門朝哪邊開,對於這個長途跋涉者也是最大的謎中之謎。

編織工不願停下手中的活計。他織出了廣場邊上的帳篷,商人坐在其中一個賣地毯的棚子里,那些華貴的地毯五彩繽紛。年老的地毯商人是編織工死去的父親,他將臉埋在羊毛地毯中間,心醉神迷地回憶著已逝的青春。當編織工想仔細地辨認之時,帳篷就變成了沒有墓碑的亂墳,西風從小教堂那邊吹過來,旋轉的金黃樹葉融入他手下那螺旋的圖案,一滴眼淚掉在一個細小的墳包上。圖案中心那一根紫色的線,是通往廣場的大道。孩童時代的編織工,在那路邊賣過土豆。他記起最近一次的家鄉之行。就在那條大道上,許多人在追一位黑衣女人。那女人跑得像風一樣快,頭部卻痛苦地擺動著,老是向後看。編織工攔住女人,女人就尖叫起來,聲音劃破灰色的天空:

「看啦!看啦!這麼多的人攔著我!」

人們停住腳步,編織工放走了她。她立刻拐進旁邊的小巷,消失在那些矮屋後面。

人們異口同聲地說:

「這個女人,帶走了我們的夢!」

人們在竊竊私語,然後嘆息著散開了,各自走進那些年代久遠的、發黑的木屋裡。

夜總是很長。沒有月亮的夜裡,編織工走進空闃的編織房,像他父親一樣將臉貼著羊毛掛毯,靜靜地傾聽大地深處傳來的聲音。他動了動自己的指頭。一離開編織,這些指頭立刻呈現出正在走向老年的僵硬。公墓那邊有人在哭,編織工熟悉那個聲音,那是孤兒。孤兒每天在城裡遊盪,看見年長的人就問:「你知道我幾歲了么?」對方不知道,孤兒就沉痛地搖著頭,悻悻地走開,去尋找下一個目標。

編織工走出家門,往公墓方向走去。他在半路同孤兒相遇了。

「為什麼你們都有影子,我沒有影子?啊?」孤兒啜泣著說。

月光將青石鋪成的馬路照得發白,一隻走失的鵝搖擺著身子發出奇怪的聲音。

「跟我來,孩子。」編織工輕輕地說。

在那間巨大的編織房裡,就著從高高的窗戶射進來的月光,他們倆在掛毯上費力地辨認著,鼻尖差不多貼到了圖案上面。孤兒什麼都沒看到,又什麼都看到了。他的心在胸膛里「咚咚」地猛跳,他感到身不由己。那月光下隱隱約約的城市向他衝來,將他旋進無底的深淵。他完全沒有準備。

「你看見中心的泉眼了么?孩子?」

編織工的聲音從遙遠的上方傳來。

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他知道在明天,當太陽升起之時,他又會變得腦海空空,滿街瘋跑著去找一個人。他看見了,那又怎麼樣呢?他會很快忘記,於是又要重新去詢問。想到這裡,他口裡發出了一聲詛咒,他是詛咒那魔毯。

「孩子,你掉進泉眼裡了。」

編織工的聲音在孤兒的耳邊響起,他在黑暗中貼近了孤兒。

「觸摸一下這些羊毛吧,千萬不要沮喪啊。」

「我已經看見了。」孤兒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他的嘴唇在編織工的耳邊密語著。「那是懸崖上的一間石屋,矮小的母親在院子里晾衣服。父親在林子里射殺山雞……啊!啊!」

下半夜,孤兒在自己那間簡陋的瓦房裡幸福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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