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 第九章

所有的城市都在忽必烈收藏的地圖冊裡頭,因為地圖冊代表的是可能的事物,而一切事物都有可能性。但如果人不去旅行,不去探索這個可能性的話,它就是死的、不存在的。馬可·波羅的旅行就是人獲得個體經驗的方式,而他的特殊體驗激活了忽必烈對可能性的理性認識,他們兩個人的合作達成了創造。所以忽必烈說:

「有時候,我感到你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而我則是一名被華而不實的、不舒服的此刻所囚禁的囚徒。在我這裡,所有人類社會的形式已經到達了它們周期的極限,無法想像它們還會呈現什麼新的形態。我卻從你的聲音里聽到了使城市生存的、看不見的理由。也許由於這些理由,城市一旦死去,又將重新復活。」

沒有馬可的旅行,忽必烈的認識就要停滯不前。然而獨特的體驗或感覺是如何樣傳達的呢?馬可說:

「對側耳傾聽你的人來說,世界的描述是一回事;對那些在我歸來之日,站在我房子外面的街上聽我講述的一輪又一輪的裝卸工和船夫的人群來說,描述是另一回事;而假如我成了熱那亞海盜的囚徒,同一位傳奇小說家關在同一間牢房裡,我向他口述我的故事的話,那又更是不同的一回事了。制約故事的不是聲音,而是耳朵。」

通過某個特殊的故事激發自己的體驗和想像,在大腦中生出新的故事來,加入作者的創造,這就是卡爾維諾提倡的閱讀。但願我們讀者都在不同程度上成為那位傳奇小說家,同馬可關在同一間牢房,記下他的,更是我們自己的故事。

以上說的是創造的第一階段——進入個別體驗的階段。

旅行是用感覺去尋找本質。翻看地圖冊則是從本質結構出發去辨別事物的可能性。本質是一致的,可能性則是各不相同的。所以說:

「在旅行中,你認識到區別消失了:每個城市都類似於所有的城市;各個地方交換著它們的形態、秩序和距離,一種無形的灰雲侵入了那些大陸。你的地圖冊則完整地保留了區別——那種質的區分,就像字母在名字當中一樣。」

這是創造的第二階段——提升人的特殊體驗,在本質結構中找到其對應點,使可能性呈現。所以進入這個階段的馬可,獲得了命名與指路的自由。面對可能的城市,馬可隨口說出其名字,指出到達它們的路線。在創造的境界里的人,無論他說的是什麼都是詩,而抵達本質的通道無數。

在創造的第三階段,馬可通過翻看忽必烈的地圖冊將過去、現在和未來連接起來,使精神發展的歷史成了一個整體。這是靈感起飛的階段。對於從事文學活動的人來說,不論是讀還是寫,都有希望達到這個大徹大悟的階段,從而使自己內部的精神得以不斷生長。

那些城牆建造在堅實的地基上的城市;那些已經坍塌,被黃沙吞沒的城市;那些現在只有野兔弄出的窟窿,但有朝一日將出現的城市。

認出了這三種城市的人便達到了藝術創造的高級階段。於是人不但可以親歷遠古時代的事件,還可以進入未來的時空。語言在這個活動中也不再是平面的、不合時宜的符號,她成了立體的創造物,人可以無限地進入到無限延伸的世界裡去,將可能性變成現實。

只要精神還在發展,城市就將不斷生長出來,因為各不相同的形式永遠不可能有窮盡的一天,反而會越來越多,目不睱接。

實際上,任何真正的藝術都應該是羅多米亞這樣的「三胞胎」。精神一誕生就面臨死的問題,也面臨發展的問題。藝術不逃避死亡,她將死包容在自己內部,同自己一道發展。所以藝術作品中的死神可以有無數的面孔,並且永遠沒有窮盡的時候。那麼藝術家(生命主體)同死神的關係是如何樣的呢?他必須不斷認識他,以他為前提來確定生的意義:

為了使自己心裡踏實,生者的羅多米亞必須到死者的羅多米亞裡面去尋找對它自己的解釋;甚至冒著在那裡找到多於或少於自己期望的解釋的危險。

同死的問題一塊到來的是可能性的問題。因為對於自身存在的不滿,因為要否定自己已形成的形象,藝術家在創造之際活在可能性當中。但可能性並不是一個固定之物,也沒有線索可循,致使追隨它的藝術家陷入徹底的失敗與沮喪之中。而偏偏在這個時候,可能性又以它那沒法窮盡的無限性來窒息人的想像:

他們越是睜大眼睛,越不能分辨那條延續的線索。羅多米亞未來的居民似乎是一些細小的點,一些灰粒,同任何它們的以前和以後都是分離的。

可能性同推理(線性的)無緣,僅僅同信念有關。只有不帶任何功利,不抱任何希望的追求,也就是以「死」為前提的追求會同它晤面。這種必死的信念是多麼可怕啊——正如同那個不可倒置的沙漏。那麼,是什麼在推動著人走上這樣一條死路呢?答案卻是,那是由於人要追求幸福的天性使然。

這一篇講的是理念與肉體,善與惡的對立統一的關係。最美好、最嚴謹的設想造出了理念之城,但城裡的居民卻繁衍了魔鬼一般的後代。而神的理念又確實要由這些怪物身上反映出來。

人的自我意識隨著創作的深入逐漸增強。一開始也許只是偶然的一瞥,某個熟悉的身影、某種熟悉的場景令你怦然心動,你不知道這感覺的源頭在何方。但只要你堅持你的探索,你就會越來越經常地處於同樣的場景之中。你被這些均一化的人們盯著,你不能亂說亂動,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當然,你必須避開他們,否則便無法生活。但這種避開只是相對的、你假裝看不見他們,並且暫且讓你自己相信你的確離開了他們。而其實,他們就在你附近,他們的人數越來越多,你想要看見就可以看見。

我要是活動是比較麻煩了。我的房裡住了26個人,我一邁步就碰著了這些縮在地板上的人。我只好從這些坐在五屜柜上的人的膝頭間擠過去,從輪流倚在床頭的人的手肘間擦過去。幸好,他們都是非常講禮貌的人。

天天處在這樣的擁堵之中卻還要自由地生活與創造。

藝術家,就是那種既看見一切又可以令自己相信什麼都沒看見的人。這種靈活的兩面性暗中保護著他的才華。

萊薩是大悲大喜之城。創造中的所有情緒都是對稱的。藝術家既不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終生在黑暗裡掙扎的苦人兒,也不是一味獨享極樂的幸運兒,而是二者兼容的人。藝術剝奪他,同時也給予他。

「安德利亞是我所知道的惟一的一座適宜於在時間中保持不變的城市。」

所謂不變,實際上是指一切都要符合人性(星系)的規律,這樣人才能生活於屬於自己的時間之中。然而規律本身又是通過變化來實現的,不變就會死亡。安德利亞城,萬變不離其宗之城,能夠將意外的奇蹟變成必然性的神奇城市。

「這些地方都混合起來了,」牧羊人說,「到處都是切奇利亞。從前這裡一定是尾鼠草場,我的羊認出了交通安全島上的草。」

牧羊人在一個個的牧場上放羊是感覺這個世界,我在一個個城市裡旅行則是將感覺上升為藝術。如果讓牧羊人進城,他看到的就是普遍的本質。如果長久脫離感覺,精神的營養就漸漸枯竭了。

創作時藝術家在城的裡面,他與外界隔絕了。

馬洛奇亞由兩座城構成:老鼠之城和燕子之城,兩座城都隨時間變化,但它們相互之間的關係不變——後者正要從前者擺脫出來。

馬洛奇亞就是人在創作中的實況:身體在黑暗中掙扎,靈感高高飛翔。老鼠和燕子二者缺一不可。燕子擺脫老鼠的姿態被凝固下來,徹底的擺脫則永遠不會有了。人,只能保持一種尷尬可笑的姿態,但外表的可笑又有什麼要緊呢?即使人抓不住瞬息即逝的城市,人仍然可以得到快樂:

某個人的凝視,回答或手勢就足夠了,當你出於快樂而做某件事就足夠了;只要你為自己成為其他人的快樂而快樂就足夠了。那時所有的空間、高度和距離都變了,城市也變了,變成水晶般的,像蜻蜓般透明。

藝術家描寫著老鼠的生活,並作為老鼠夢想著燕子的自由。

「但是人們住在裡頭的城市在哪裡呢?」你問道,

「應該在那邊,」他們說,一些人斜舉他們的手臂,指向地平線那邊一堆模糊的多面體群落,而另一些人則指著你身後一些幽靈似的尖塔。

「那麼,我已經走過了,沒有認出它來嗎?」

「不,再繼續往前走吧。」

潘特熙萊雅,荒涼之城,頹敗之城,過渡之城。然而這正是現代之城的真實形象!現代的藝術家抹去了界限,將陰暗的生活直接變成了詩。你以為你處在過渡之中,其實你處在本質當中。潘特熙萊雅城永遠到達不了,它就存在於你的陰鬱的體驗的過程中。你必須體認,你必須承受。

在特奧朵拉城裡上演的是原始之力與理性之間的長久的拉鋸戰,制裁與反制裁將永遠演變下去。無論生命是多麼的卑賤,她也有存在的理由,她絕對撲不滅殺不死,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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