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 第六章

這位皇帝想要看到他的眼神,但外國人垂下了他的眼皮。忽必烈整整一天沒有說話。

忽必烈和馬可此刻正想著同一座城市——那座只能存在於冥想中的城市——一切城市之母。

馬可說:「每次我講述一個城市時,我其實是在講威尼斯的一點事。」

所有的故事都是一個故事,所有的城市都是一個城市。而那個故事,那個城市,既是藝術家畢生描述的樣榜,又要通過他的描述而存在。與此同時,藝術家既怕因描述而失去它,又怕因為不描述而使它不能存在。可見,描述是因為妥協,描述也充滿了困惑和痛苦。因為這,忽必烈在鬱悶中三緘其口;也因為這,馬可時而滔滔不絕,時而猶豫不決。

所以在斯麥拉爾迪那,最為刻板、平靜的生活也不會重複自己。

創造中的時間是無限分岔的。只要生命還在躁動,想像就層出不窮。選擇哪條路線完全是即興的,異想天開的。

但是,在這裡也如同其他地方一樣,秘密的和冒險的生活總是受到更大的限制。

如果你要進行更深入、隱晦的高技巧的創造,你就得積蓄更大的力量去衝破限制。於是你將化身為貓,盜賊,違禁的情人,老鼠,陰謀家與走私者。你不得不在陰暗的地下鑽來鑽去,擺脫身後的死神。

地圖上最難確定的是燕子的路線。它們劃破屋頂上方的空氣,以不動的翅膀划出看不見的長長的拋物線。俯衝下來吞掉一隻蚊子,盤旋著上升,掠過塔頂,從它們空中小道的每一點上俯視城市的每一點。

燕子划出的路線圖就是作品那透明的內在結構。人在創造之際不可能有條不紊地去獲得那種結構,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處處走險棋,高度緊張進入驚險動作。那時結構便會在身後隱約顯現。

每天都能看到菲利斯的人是多麼幸福啊!那裡面的東西他看來看去的都看不完。

以上說的是創作或閱讀的三部曲中的第一部。涉及的是作品千變萬化的外形。

菲利斯是一個空間,路線是將懸在真空中的那些點連接而畫出來的。……(此處略去一句)你的腳步不是追隨眼睛看見的外部事物,而是內部的、被掩埋、被抹掉了的那些事物。

三部曲中的第二部。進入時間體驗,讓深層記憶復活,遵循某種特殊的律動進行創造。

上百萬隻眼睛看著窗戶、橋樑和刺山柑,但它們也許只是在掠過書中的一頁空白頁。許多城市都像菲利斯,它們逃過眾多目光的凝視,卻逃不過突然投來的目光。

三部曲中的最後一部。表演無中生有的特技。從真空中突然攝取事物。

它是我從未到達過的,我用其名字召喚出來的許多城市之一。

藝術創作不是模仿似的描繪,因此也不可能有現成模型。要使憑空產生之物定型,藝術家就得使用語言。但語言在此的功能已轉化成一種近似符咒的功能——召喚出真正的城市。

顯然,這個名字意味著這個,除了這個沒有別的。

一旦進入城市,名稱就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現在名稱包含了城市的一切,語言通過創造重獲新生了。來自內部的需要證實了語言,寫作者生出似乎是沒來由的確信。但是,這種進入只能是一次性的。

但我不再用名字來稱呼它了。我也不記得我是怎麼給它取了這樣一個名字的,因為這個名字意味著同城市完全無關的那些事。

不在城中,名稱同城市就分離了。曾經有過的入城的經驗使得藝術家看到了語言的欺騙性。這當然不是語言的錯,而是語言的內部機制使然。如果你醉心於語言與物的統一,你就得進行新的創造。

我想:「如果阿德爾瑪是我夢裡見到的城市,而我在那裡僅僅只見到死人,那麼這個夢讓我害怕。如果阿德爾瑪是一個真實的城市,那裡頭住著活人,那麼我只要持續地瞪著他,他們相貌的相似之處就會消失,陌生的、焦慮痛苦的臉將出現。所以在這兩種情況下我都最好不要盯著他們看。」

卡爾維諾的寫作是一種「心死」的寫作。深入記憶就是深入死去的慾望,必須具有瀕死的人的目光,才會認出本來屬於你的東西。寫作既是恐怖的夢幻,又是令人膽寒的真實,寫作者必須承受二者。

「你來到了生命中的一個時刻,在你認識的人當中,死者超過了活著的人。你的記憶拒絕接受更多的臉,更多的表情:它在你遇見的每張新面孔上印上舊的模型,它為每個人找到最合適的面具。」

死神即本質,在極限寫作中,本質的表情會浮現在每個人物的臉上,使人物具有「均一化」的特點。也就是說,這種寫作中的每一個人都具有自我意識,或每一個人都是作者自我意識中的一個部分。

他們凝視著我,好像在要求我認出他們;好像要認出我;好像他們已經認出了我。

創造者與創造物之間那種互動的微妙關係。由這種關係中生出推動故事發展的秘密動力。

我想,也許阿德爾瑪是你們垂死時抵達的城市,在那裡你們每個人重新找到你認識的那些人。這意味著我也是死人。

只有達到了極限,人才會知道自己本來具有一些什麼東西。所謂「本來認識的」那些人,只是作為可能性存在著,你不將他們開拓出來,也許他們永遠不會同你遭遇。

先知回答說,二者之一是神給予星空的形式和行星運轉的軌道;另一個則如同每一件人工製造物一樣,是前者近似的影像。

如果說城市是人的藝術創造物,地毯便是這創造物的本質、結構。當人凝視一件作品時,會猛然發現深藏於內的那個結構,這時,作品中的所有描述都會得到正確的解釋。無論是寫還是閱讀,人都會發現,作品描述的就是他自己的命運,他的歷程。而這些,是被表面的描述所掩蓋著的東西。

而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城市(作品)又是心靈宇宙的地圖,它再現了黑暗深處的種種混亂真象。如果我們要懂得城市,仍然要鑽研那張地毯。我們在創造之際都是具有神性的人,我們造出了藏有地毯的城市。

創造是進入祖先的記憶的漫長的旅行。人為了擺脫對於原始記憶的懷念而去追尋它,其結果總是遺憾與沮喪,因為它是追求不到的。

迷惑永遠包圍著創造的人,他不清楚旅行的目的,他又渴望同眼前的迷霧拉開距離,看到遠方透明的城市。然而城市上空的霧或瘴氣是不會散去的,人只能摸索前行。人在一路上看到的,是已經死去的生命,是過去與未來的混合體。每前行一段,旅行者的生命活動就被鈣化定型,就像他在一邊生活一邊死去,並且過去、現在和未來也在這種活動中變成了一個東西。但終究,這就是他所想要的、多年裡頭一直追求的境界。可汗懂得馬可·波羅的迷惑與苦惱,卻還要提問和嘲笑,如同人對自己的提問和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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