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 第五章

此處描述的是創造三部曲。

忽必烈想道:「我的王國向外生長得太遠了。現在是它向內生長的時候了。」

表面空間的擴張並不能帶來創造的喜悅。他遭遇的是荒涼的土地,矮小的村莊,不長糧食的沼澤,消瘦的人們,乾涸的河流和蘆葦。他必須向內深入,也就是進入夢境。

然而又出現問題了。在夢中,那些城市變得如此的充實,擠滿了事物,以致變得「腫脹、緊張和笨重不堪」。於是忽必烈渴望超脫與升華,他開始夢見輕得如風箏,透明如蚊帳一樣的城市。減掉了重量之後,城市向上生長,於是就同光遭遇了。月亮在尖塔頂上休憩,在起重機的纜繩上晃蕩。城市同光達成協議:光賦予城市裡的居民讓城市中的每件事物無限止地生長的權力。並且還不止如此:

忽必烈補充說:「還有件事你不知道。心存感激的月亮賜給拉拉傑城最罕見的特權,在光裡面生長。」

這就是城市的地基:一張既當通道又做支撐的網。

死亡意識構成的就是這張網。人在創造中要處處靠這個意識來打通前進的道路,而這個意識又是一切生命活動的前提。

懸在深淵上空生活的奧塔維亞居民,反而不像其它城市的居民那麼心裡沒底。他們是知道這張網能夠支撐他們多久的。

有了高度自覺的意識,這種在懸崖間走鋼絲似的精神活動就顯出了某種從容的風度——反正是要死的,所以權當腳下的萬丈虛空不存在,儘力精彩地活一回。

艾爾西利亞的難民們攜帶著家中器具在半山露營,他們回望平原上那由繃緊的繩索和豎起的柱子構成的迷宮。那裡仍然是艾爾西亞城,而他們自己則算不了什麼。

形式決定一切。作品一旦成立,就成了抽象的寓言。其間所包含的具體情感全部消失了,符號留了下來。但因為是寓言,又可以由每個讀者(包括作為讀者的作者)來重新用具體情感激活作品,產生新的形式感。所以說:

錯綜複雜的關係的蛛網在尋找著形式。

每一座廢墟式的艾爾西利亞城都是一個永恆的誘惑,引誘著我們去重溫它那美妙絕倫的形式感。

城市的一切都不接觸地面,只除了那些火烈鳥的長腿——城市棲息於它們之上。再就是在晴天里,它投到葉片上面的多孔的、有角的影子。

藝術本身的深深的矛盾使得她呈現出這種奇特形式——腳踩在地面上,卻又徹底排斥大地,躲到雲層之上。

關於寶契的居民,有三種假設:他們憎恨地球;他們尊敬地球到了一點也不敢同她接觸的地步;他們愛那個他們出生之前的地球,於是用各種各樣的望遠鏡不知疲倦地觀察著每一片樹葉,每一塊石子,每一隻螞蟻,著迷地冥思著他們自己的缺席。

望遠鏡裡頭的世俗生活已大大變形,人從那裡頭見到的影像已經抽象升華了了。對於這類作品來說,作為表面規定的「作者」永遠是缺席的,因為描寫的是本質。所謂「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這類表面的情緒已被從作品中剔除,是藝術家在愛和恨的情緒交替中自覺地同作品拉開了距離。

宅神相信他們是城市的靈魂,即使他們去年才來到;他們相信他們在移居國外時也會帶走萊安德拉城。守護神則認為宅神是臨時的客人,十分討厭又具有侵略性,真正的萊安德拉城是他們的,是他們的城將所有它所包含的東西賦予形式。在這些暴發戶到達之前萊安德拉城就在那裡,當他們離開時它仍然留在那裡。

宅神是同生命相連的靈感,他們是解放創造力的鑰匙。他們伴隨著生命發展的每一個階段不斷遷移,在每一件創造物的內部居留,成為其核心與靈魂。他們受到守護神的扼制,不過那是極其有益的扼制。

守護神則是經歷過高貴事物的理性,他們相對穩定,留守在每一件創造物的陰暗處所,不惹人注意。但他們具有某種永恆性,能賦予一切創造物以形式感。他們不停地受到宅神的騷擾,不過那是他們最樂意忍受的事。守護神有輝煌的過去,現在他們既可以高貴又可以低賤,不論他們的姿態如何,宅神都得適應他們。

兩種神靈有一個共同點,無論在家庭和城市裡發生什麼,他們總是持批評態度。

作品的批判性是現代藝術的魂,因為藝術就是渴望,是不滿,是打破舊的常規,誕生從未有過的新事物——即存在於夢想中的偉大事物。所以宅神滔滔不絕地談到祖先,談到從前的好日子;守護神則反覆提到沒有人類之前的美好環境。他們都追求一種「元」境界。他們在黑屋中的辯論,在同一個城市中生活相互間的糾纏,構成了精神發展的藍圖。

在梅拉尼亞,每次你走進廣場,都有一段對話引起你的注意。

精神在發展中不斷演繹,由表及裡,由淺到深。演員不斷更換,故事還是一個。起先是演繹人間煙火味比較重的那些情感糾葛,到後來愈見深化,講述也更為個人化,神秘化,批判精神更強(偽善者、知己和占星術者)。同時,殘酷性也加劇了(感情受傷的老父、高利貸者等),因為矛盾在激化。

三萬人演寄生蟲,十萬人演落入底層等待機會重返宮廷的王子。

本質或共性在現代藝術的每一部作品中都是直接現身的。換句話說,如果你具備了那種眼光,就會發現所有的藝術作品都很「像」,是一個東西。

確實,他們通過陰謀的、出奇不意的行動在不斷朝著某個最後的結局接近。即便陰謀似乎越來越看不破,障礙越來越大也不能阻擋這個過程。

搞陰謀,設陷阱,全是為了從死神的手中逃脫,為了死死地攥住生命。同死神離得越近,陰謀就越看不破,溝通的障礙就越大(當然死神是不會同人溝通的,這裡僅指人的單向努力)。即便竭盡全力表演,人的頭腦中的死亡意識也是前提。人有意欺騙自己,用永生的姿態去接近死神。

馬可·波羅回答:「沒有石頭,就沒有橋拱。」

現代藝術中作品的美感來自形式感。但所有的形式仍然是從具體的情緒中誕生,從日常的情感糾結轉化而來的。沒有生命體驗,作品就沒有重量,沒有實在感。光有具體情緒沒有抽象能力,也達不到形式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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