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 第四章

「先生,當你做一個手勢,這個獨一無二的、最後的城市便升起它那無瑕的城牆時,我卻正在搜集另外那些為了給它讓出空間而消失了的可能的城的灰燼。那些城市再也不能重建也不能被人記住。只有當你終於懂得了任何珍貴的石頭都不能夠補償的這些不幸的殘骸之時,你才能計算出那最後的鑽石力求達到的準確的重量。否則的話,你的計算從一開始就會是錯誤的。」

幸福與不幸,極樂與悲苦,藝術家總是同時獲得兩極。當他運用混沌中的原始之力營造出鑽石般堅固而透明的王國之時,他所身處的王國卻處在腐敗與黑暗之中,不可救藥。當他在創造中一往無前地發揮之際,他卻不得不犧牲自己那些最美好的夢想,為自己的創造物讓路。所以藝術家的情緒總是在兩極之間大起大落,他的承受力遠遠超過了一般人,激烈震蕩的生活是他的宿命。

也許你還不知道,我不能用其他話語描述奧利維亞。如果真的存在一個由直欞的窗戶、孔雀、鞍具店、編席女工、獨木舟和港灣組成的奧利維亞的話,那一定是一個爬滿蒼蠅的醜陋的黑洞,要描述它,我不得不借用煤煙、刺耳的車輪聲、重複的動作、譏諷等比喻。謊言從來不在詞語中,它是在事物中。

創造當中那種不能抵達事物本質的痛苦是永恆的。詞語是事物表層現象(時常是謬誤的,令人噁心的)的定格,而表層現象具有無限的可變性、多面性,只有本質才是恆定的。藝術家通過運用詞語,不斷地用現象來暗示本質,但他怎麼也不可能獲得一種「全面」的畫面。因為本質是無限的畫面的總和,而語言對畫面的定格總是讓他感到難堪,感到無力。運用語言的過程永遠是不自由的。

於是留下了由射擊場和旋轉木馬構成的那半個索伏洛尼亞。從向下猛衝的過山車的車廂里發出的驚叫被懸在半空。在商隊返回,完整的生活重新開始之前,這半個城市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

兩個城市分別代表表面的經驗世界和深層的機制。深層的機制由驚險的裝置構成,每一件裝置都是對人的意志力的測試,是生死拷問的嚴酷裝置。但這半個城要由經驗世界來為其輸送活力。由銀行、工廠、屠宰場等組成的經驗世界隨時間不斷轉換,隔一段時間又同那個半個相對不變的城統一起來。就像階段性的體驗必定要進入深化的機制一樣,機制也要由人間的經驗來激活。

於是生活在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的遷移中更新了,每個城市都在方位或傾斜度,或河流,或風向等方面同另外的城市有所不同。因為他們的社會在財富和權力的規範方面沒有很大的區別,所以從一種職務到另一種職務的調動幾乎不會引起什麼驚奇,於是多樣性就由多種工作得到了保證。結果是一個人在一生裡頭很少回到他已經做過的工作中去。

這是創作中的「萬變不離其宗」的規律。版本無限多樣,原型則只有一個。一位藝術家一生中有無數的創新的機會,他的每一篇作品都同以前的不同,但又都符合某個原型。這樣的作品似有神性。

但你主要是從這些人口中得知珍茹德高處的情況的……他們沉入城市的低洼處,每天沿著同樣的街道步行,每天早上都又一次發現前一天沉積在牆角的陰鬱之物。而同時他們記得高處的珍茹德。

此處涉及的是自省與升華的關係。自省如今已成為所有藝術的核心,藝術家們的內心往往充滿了陰鬱,他們克服了早期浮淺的浪漫,越來越執著於真實。當他們的目光穿透下水井的蓋子,到達城市的底層之際,城市高處的自由風景才會浮現於他們的腦海——向下的挖掘產生出飄逸與空靈。

在這個意義上,關於阿格勞拉城所說的任何事都不是真實的,然而這些描述造成了一個城市的堅固、結實的形象。相形之下,憑藉住在那裡去推斷出的那些看法反而更少實質性了。結果是:他們談論中的城市有更多的存在的必要性,而本身在當地存在著的城市卻存在得更少了。

元語言是多麼的不可能,人在創造中對原始風景的追蹤又是多麼的徒勞!藝術家就是一些將這不可能的事一直做到底的人。在渴望中,在顛覆的決心中,另一個若有若無的、透明的城市的形象已經存在了,這個幽靈般的城基於現存的語言卻又是對語言的反叛,它不是看得見的阿格勞拉城,它是這個城的靈魂。被詞語的困惑弄得沮喪不已的寫作者,正在成就一樁偉大的事業。

「我在頭腦中已經建造了一座樣榜城市,所有可能的城市都可以從它演繹出來。」忽必烈說,「它包含了每一種符合於標準的事物。既然現存的這些城市都在不同程度上同標準有出入,我只需要預測到那些不合標準的例外,計算出最具可能性的結合體就行了。」

忽必烈所說的是理性在創作中的作用。他的樣榜城市實際上是「無」。理性在此是排斥的、扼制的,即,不贊成一切已有的創造物,迫使主體不斷突破。理性總是為主體提出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摧著趕著人去更加異想天開,去打破常規,而理性本身並不在創造物中直接現身。

「我也想到了一座我可以從中演繹出所有其它城市的樣榜城市。」馬可回答說,「它是由各種例外、排斥、不協調和矛盾構成的。假如這樣一座城是最不可能的,我們只要減少它的不合標準的因素,就可以增加這座城市真正存在的可能性。所以我不得不從我的樣榜城裡減去例外因素,不論我從哪個方向前行,我都將到達這些總是作為例外存在的城市中的一座。」

馬可在此說的是感性直覺在創造時的情形。寫下的句子對於寫作者來說總是不滿意的,甚至噁心的,因為他從事的是交合的工作。於是創造中顯現出一種排斥所有的材料、追求終極境界的努力,這種努力增加了創造物存在的可能性(只要創造還在進行,創造物就總處於「在」與「不在」之間。)理性觀照下的感性將以最為積極的姿態進行逆反性的運動,但這種運動有一個界限,即,排斥也要有妥協,否則將所有的建築材料一掃光,城市也不復存在了。所以語言被保留下來,只不過裡頭已充滿了那種否定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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