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 第三章

對於城市來說就像對於夢來說一樣——所有能夠想像到的事物都能被夢見。但是,哪怕最離奇的夢也是一個字謎,它隱含著一種慾望,或它的反面,一種畏。所以城市像夢一樣,是由慾望和畏構成,即使它們的推理線索是秘密的,規則是荒謬的,透視是欺騙性的也如此。每件事物中都隱含著另一件事物。

同生命搏動相連的城,具有不可思議的形式。這種可以無限止變換的形式是由其基本結構決定的,這個結構就是慾望和畏。誰又能將慾望和畏(即自我意識)用一種形式固定下來呢?所以城市是根據人的本能的發揮而成形的。成形的城市是慾望之謎,裡頭隱含著推理的線索,規則和透視圖,並且城市裡頭的每件事物都具有複雜的層次。慾望之城也可以說成是邏輯之城,無論何時,理性(畏)總是其構架。

「城市自身也相信它們是意向或偶然性的產物,但是二者都不足以支撐起它們的城牆。你不是因為身處城市的7個或70個奇蹟之中而感到歡樂,你是因為它回答了你的一個問題而感到歡樂。」

「或者,因為它問了你一個迫使你回答的問題,就像底比斯通過司芬克斯的嘴提問一樣。」

出自本能的創造給人帶來喜悅,人因慾望和畏而通過城市提問。所謂「靈感」或「靈機一動」並不能催生一座城,只有內部的矛盾的動力才能催生它。它是沉默的司芬克斯。每一座城都是發問,答案在人的心中。卡爾維諾的文學是發問的文學,不是提供答案的文學(但她會刺激讀者自己回答她的問題);是折磨人的文學,不是撫慰人的文學。這一點決定了她的品質是高級的。可汗在此並不是要尋找答案,只是要喚起馬可提問的激情。

從其他國家來的新人到達了這裡,他們也做了這些人做過的夢。他們在佐貝伊德城裡認出了夢中街道上的某些東西。於是他們改變連拱廊和階梯的位置,以使它們更像被追逐的女人跑過的那條路。而在她消失的那個地點,他們沒給她留下逃遁的路。

凡創造都隱含著用藝術來改變既成事實的企圖,即使是夢到的既成事實也如此。這種追逐的努力是藝術工作者的終生事業,一旦開了頭,就得一直做下去,至於初衷是什麼倒不很重要了。若要追溯,就可以發現,其初衷無一不是為了慾望的發揮,或者說由於某種美的事物的誘惑——就像那個追不到的美女。

來自遙遠國度的旅行者所必須面對的語言的所有變化,沒有哪一種比得上在伊帕奇亞城中等待著他的變化。因為這種改變涉及的不是詞語,而是事物。

這一篇說的是語言的寓言性。在卡爾維諾的文學裡,所有的語言均指向文學的本質,那種明確性和直接性令一般讀者難以適應:美女這個詞指向死亡;皇宮裡的國王指向地下採石場的囚犯;哲學家成了草地上玩兒童遊戲的人等等。語言的這種功能是由天才的藝術家們發現的,這些人經過長途跋涉到達存在的極限處,在絕望中將自身也變成了寓言。而自身不滅的慾望,是這一過程產生的基礎。

習慣了沿著地下水脈旅行,她們發現進入這個新的水王國很容易;從多種噴泉裡頭噴發,找到新的鏡子、新的遊戲,以及新的戲水的方法也很容易。也許是她們的入侵趕走了人類……

這是一種異想天開的新文學的形式。古典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人類的精神遭受過無數次大劫難,復古的可能性也已經不存在。在廢墟之上,藝術將如何樣來發展自身呢?於是出現了奇異的組合——天才依靠冥思在廢墟中打通了通往古老甘泉的渠道,寧芙們紛紛從黑暗的地底游出來,冰冷的鐵管同妖嬈的肉體相映成趣,陽光照耀著扇形水鏈,五彩繽紛……新的文學形式以「陌生感」的講述方式取代了主體站出來說教的古典文學,因為拉開了距離,反而更貼近人性。

克羅埃這座最貞潔的城市,不斷被色情震蕩著。如果男人和女人真的開始進入他們那短暫的夢境,每個幽靈就會變成一個人,他將開始追逐、裝假、誤解、衝突與壓迫的歷程,而幻想的旋轉木馬就會停止轉動。

克羅埃是貞潔的精神之城,純藝術之城。雖然產生於情慾,卻又徹底排除情慾。區別真正的藝術作品與贗品的分水嶺即在此。如果一件作品中露出世俗的痕迹,那就是「降格」,是對藝術的褻瀆。精神之城裡的一切事物都是轉化而來,經過了高度提煉的。讀者在作品中讀到色情的描述,但這種描述卻絲毫不喚起人的情慾,因為它經過了過濾。而作為寫作者本人來說,慾望又正是驅動描述的根本。所以克羅埃也是矛盾之城,衝動與抑制總是同一瞬間發生。

這種意識阻止了他們哪怕在一瞬間屈從於偶然性和遺忘。甚至當情人們扭動著他們的裸體,皮膚貼著皮膚,尋找著對方能給自己帶來最大快樂的位置時也如此;甚至當殺手將刀子插進脖子上青色的脈管,粘稠的血越往外涌,他們越用力在肌腱之間滑動刀鋒時也如此。與其說交媾和謀殺本身重要,不如說被清晰而無情地反映在鏡中的交媾與謀殺的鏡像更重要。

人的自我意識就是這種鏡像一般的目光,目光是不會放過人的,它們時時刻刻追隨人的一舉一動,人在劫難逃。然而鏡像也使人高貴,因為它的專利權屬於人。人依仗於它建立起和諧合理的相互關係,抑制自身的放縱,將犯罪的可能性大大減低。有了鏡像的存在,人便無時無刻不考慮自己行為的合理性,以及自己對他人的責任和義務,哪怕情慾高漲,沖昏了頭腦的時刻也不例外。

「請原諒,可汗,毫無疑問,我遲早會從那個碼頭起航。」馬可說,「但我不會回來向您報告了。城市存在著,它有一個簡單的秘密:它只知道離開,不知道返航。」

高級的文學都是通向死亡體驗的航程,可汗頭腦中的畫面正是關於文學的寓言。那份凄涼,那份決絕,正是每一位藝術家的真實寫照。創造就是一次次重演這個場面,就是身處同彼岸接壤的處所講述關於此岸的故事,而不是去死。所以駛出的船隻不會返航。這有點類似於卡爾維諾說過的他的小說只有開頭沒有結尾,他用一系列的開頭來寫小說。文學家都對彼岸興趣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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