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 第一章

忽必烈的內心是一個深奧的謎,馬可·波羅的滔滔不絕的講述則是解謎的過程。就像人的自由意志是一個最大的謎,而藝術家的創作是解謎的過程一樣。馬可·波羅和忽必烈·可汗這對矛盾就是深層理性和感覺活動之間的矛盾。所以,忽必烈全神貫注地傾聽馬可·波羅的講述,不斷在內心作出判斷。

忽必烈的內心總是有兩股巨大的情緒在對抗——征服的驕傲(人的認識能力可以無限止發展)和達不到終極之美的沮喪。低落的情緒導致空虛和眩暈——

空虛的感覺在夜晚降臨,我們聞到雨後的大象的氣味,檀香木的灰燼在火盆里變冷。眩暈使得河流和山脈在描繪它們的平面球體圖的棕色曲線上顫抖。

征服的好消息不斷傳來,然而這是絕望的征服,因為人得到的是遍布壞疽的廢墟王國。於是人陷入絕望。惟有講述能拯救人。通過馬可·波羅的講述,忽必烈的目光「穿透註定要崩潰的塔樓和城牆,辨認出一個窗花格,其圖案是如此的不可捉摸,竟然逃脫了白蟻的咬嚙」。

見過一次那種圖案的人,終生都將處在尋找的惶惶不安之中。

城市=本質。每個城市的結構都相同;銀制的圓屋頂,神的銅像,金雞,水晶劇院等。但旅行者到達這個城市時,心中對城裡這些人產生了深深妒忌,因為他們「相信從前有一次他們曾度過了與此刻同樣的迷人的夜晚,而他們認為他們在那一次是幸福的」。

此處說的是,所有的藝術創造都是一次性的,你不可能同時是創造者又是欣賞者。藝術的本質決定了藝術是利他的事物。當然,在創造之後,你同樣能作為鑒賞者來欣賞你的創造物。

旅行者渴望城市,他終於來到了城市。城市裡充滿了慾望和暴力。伊西朵拉城是他的夢中之城。「區別只在於,他在夢見的城市裡是一位青年;而他到達伊西朵拉時已經老了。」他同那些老人坐在一排,「慾望已成了記憶。」

夢與實驗創作的區別在於:在夢中,慾望可以直接釋放;但在實驗創作中,寫作者是超然的。他只會有慾望的變形記憶,不會有直接衝動。閱讀也如此。

藝術作品中充滿了慾望與暴力,而創造作品的人在創造時必須同慾望拉開距離。那種時刻,他應當像一個聖人(老人)。於是慾望與暴力轉化成了美。創作中的時間是另外一種時間。

關於城市有表層記憶與深層記憶兩種描述方式。對錶層記憶的推理可以進入城市的歷史。而深層記憶本身就是歷史。

在早年,「我」從荒漠來到城市,同自己的慾望遭遇,然後「我」的目光又返回去凝視荒漠和商隊路線;眼下,「我」懂得了這條小路是從前那個早晨我在朵羅泰亞城時,出現在我面前的許多條路當中的一條。

從慾望返回理性,然後上升到本質認識,並再次刷新感覺。

這裡面有個層次問題。

記憶是時間的連續,是慾望的形式,它主宰了城市的結構——即,有什麼樣的慾望就有什麼樣的城市。所以城市不是表面的空間的堆積,而是深層的時間的連續,交叉。

當記憶里的波濤湧進來,城市像海綿一樣吸收它,自身便膨脹起來。

這句話說的是慾望決定創造物的規模和氣魄。

城市也不能敘說它的過去,只能將過去像手紋一樣包含在內。城市的過去寫在街角,寫在窗戶的花格上,階梯的扶手上,避雷針的天線上和旗杆上。每一個這樣的部分都被依次標記了刮痕,缺口和旋渦。城市由這些深層的慾望形式將意義賦予表層空間,它們由於「偶爾露崢嶸」而更為驚心動魄。

深層記憶是時間的儲存,精神的歷史「說」不出,只能由「痕」當中透露出來。形式感的輕靈帶出來的是慾望的滯重。你必須體認這一點,才能避免輕浮,全面理解城市。

阿納斯塔西亞是一座矛盾的慾望之城,此處的慾望的特點在於:喚醒慾望的目的是抑制慾望。而當你進入該城的中心之際,你又會發現所有的慾望全被喚醒了,圍繞著你,你沒有喪失任何慾望。與此同時,你成為了城的一部分。你住在你所不喜歡的慾望裡頭,滿意地發揮慾望。

藝術家在阿納斯塔西亞每天勞作,他的勞動使慾望成形又從慾望中獲取形式。這種通過壓抑來釋放的創造形式使他對慾望之城產生了無比的熱愛——雖然他只不過是這座城的奴隸。在世人中一敗塗地的藝術家,將他所不喜歡的慾望在魔法之城裡轉化成了創造動力。

不論在這片密密的標牌下面的城市確實是什麼,也不論它包含了什麼,掩蓋了什麼,你離開塔馬拉時還是沒有認識它。

創造就是穿透語言的世紀沉渣抵達核心。但這一行為仍然是通過語言來實現的。藝術家在塔馬拉城裡將沉渣變為媒介,不斷地運用語言的轉喻和隱喻功能,造出一片特殊的語言的叢林,使得陳腐變成了詩。在塔馬拉城中,命名即是創造,詞語是為了讓人辨認某種看不見的結構的,或者說,是為了用它們來引發內心騷動,以便將辨認的工作更好地進行下去的。

精神世界顯然是迥異於物質的,但這個世界建構的材料無一不是來自世俗,塔馬拉城以其高超的技藝將不可調和的二者統一起來。

在每一種概念和旅途的每個地點之間,都能產生對照,產生共鳴,以便給記憶以直接的幫助。所以世界上最博學的人就是記住了左拉城的人。

左拉位於記憶的深處,它是生長不息的城,它的不同尋常在於它的獨特的和諧,活力則來自內部的生命運動。一旦被固定,便是死亡。左拉之所以能被記起,是因為它的同慾望相連的形式,它的處處指向本質的結構。但沒有人能完全記得住這座城,因為它只能存在於變動之中,而且人只有在進城後才記得起一切,一出城就忘記了。當然,人在城中時,什麼都不會忘記,因為那裡有儲存記憶的蜂窩裝置。

所以左拉的運動形式無人能把握,只能追隨。旅行者傾聽內心的召喚前行,永遠處在認識的喜悅之中,將時間的連續性和空間的獨特性統一起來,形成到達本質的旅程。左拉之美屬於那些夜間失眠的內省者,他們從這種歡樂的旅行中獲得補償,保持活力。

每個城市都從它所面對的沙漠接收到自己的形式。趕駱駝的人和海員就是這樣看待德斯皮納的——一個處在兩個沙漠之間的邊境城市。 司威廉·威弗英譯,殘雪轉譯。">

實際上,德斯皮納就是從抽空雜念之後的「純」狀態——沙漠中產生的慾望。對精神生活的渴望酷似世俗的渴望,但因為「抽空」是前提,所以此處展示的美景是排除了肉慾的。正因為拉開了距離,所以才成其為「純美」。

要創造純美的作品,就得將內心變成沙漠。這個過程也可以用「萬念俱灰」來形容,在萬念俱灰的決絕中,慾望將全部蘇醒。

記憶也是過剩的,它重複著各種標誌,以便城市能夠開始存在。

城市的風景是極為獨特的,但這種獨特的風景里包含著本質意義上的不斷重複。由無數各不相同的風景顯示同一本質;或由無數獨特的藝術家描繪同一個主題;或從豐富多彩的內容中凸現出同一個結構等等,這些話說的都是一件事。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文學的確是通過重複而存在的。重複將崇高的品質賦予文學,重複使真正的藝術家始終走在正道上,決不在表達上偏離他的理念。

一些人說,這個城市的神靈們住在深深的地底,那裡是養育地下溪流的黑暗的湖。另一些人說,神靈就住在系在繩索上升出井口的水桶里,在旋轉的轆轤上……一路上升到裝在伊薩烏拉城那高高的腳手架上的風向標上頭。整個城市都在做這種上升運動。

住在地底的黑湖中的是慾望之神,升出地面、升向空中的是輕靈的詩神。兩種神靈又同屬一個源頭。深藏的慾望是動力,不斷促使詩神上升、上升,直至升上天空。詩神則順應慾望之神的律動,不斷賦予慾望以新奇的形態。所以不論是作者的寫,還是我們的閱讀,進入的皆是這個雙重對稱的世界。上面的世界表現著下面的世界,下面的世界決定著上面世界的形式。

忽必烈擁有龐大的帝國,但他卻不能獨自證實自己的擁有。他必須通過他派出的使節來向他證實。這些使節都是外國人。此處描寫的是創造中的理性與感覺的關係——感覺必須陌生化才能通向精神的帝國。而馬可·波羅給忽必烈帶來的則是最原始、最陌生化的感覺。他的語言是手勢、跳躍,驚奇或恐怖的呼喊,模仿鳥獸發出的叫聲。可汗深深地為他所吸引,但他感到迷惑。

可汗看懂了這些手勢,但他對它們同馬可·波羅訪問過的地方之間的關係還是沒有把握。他怎麼也搞不清他是想表示他在旅途上經歷的冒險呢,還是想表示這個城市的創建者的功績;或者……但不論寓意清晰還是模糊,馬可的每一種展示均具有一種徽章的力量,人一旦見過,便永遠不會忘記和混淆。

語言在藝術中的象徵力量類似於徽章的力量,既古老又崇高,處處指向最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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