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 十一 在死亡堡壘中的演出——讀《基督山伯爵》

當寫作者問自己:「我是如何樣搞起創作來的?」這個問題時,其氛圍相當於埃德蒙·鄧蒂斯回憶自己是如何樣被監禁的。那是世俗生活中的一個黑洞,人從那裡掉下去,看似被迫,實則自願。

從我青年時代起,馬賽海灣和它的島嶼對我來說就很熟悉。在我那不長的水手生涯中,每一次離岸和到達。似乎都是以這裡為背景。可是啊,每次看到黑色的伊夫城堡,這名水手就出於本能的害怕移開了眼睛。所以當他們將我戴上鐐銬,塞進一隻擠滿了憲兵的小船裡頭時,我一看見那堡壘、那城牆出現在地平線上,就明白了我的命運。於是我低下了頭。我沒有看見(也許我不記得了)小船所停泊的碼頭,也沒有看見他們讓我爬上去的階梯,以及在我身後關上的門。

黑色的伊夫城堡一直就在「我」的生活背景中,可我總是看不清它,它是一個夢,我的水手生活一直被它縈繞。然而,當我進入伊夫城堡之後,我發現自己更加不能用常識和記憶來理解這座封閉的石頭建築物了。一旦被囚禁,我就失去了我原有的空間感覺,生活在屬於我個人的純粹的時間裡了。

我僅僅只做得到將一系列的點固定在時間裡,而不能使它們符合於空間。夜裡,響聲越來越清晰,但它們在標誌地點和距離方面卻更加不確定了……

人在創作中要排除的就正是那種表層的空間感覺。所以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先前的那些參照點對於獄中的我來說也完全失去了效用。我是什麼?我什麼都不是,我只有一些模糊的記憶,這些記憶都是靠不住的,但又是自由的,我可以努力去發揮它們。當我屏氣凝神傾聽之時,我便聽到了船上海妖的聲音,還有法里拉神父用鶴嘴鋤在岩石牆裡頭挖掘的響聲。其實,我聽到的,就是我內部的慾望活動的聲音。法里拉,永不知疲倦的法里拉,他要改寫歷史,用虛構來成就偉大的事業。他的每一次路線選擇的錯誤,其實都是達到本質的必經之途。他憑著一腔靈感不斷衝刺,而我,記錄著他的錯誤,依仗這些錯誤的點畫出伊夫城堡的地形圖。我們這一對搭檔,一個做,一個想,配合得天衣無縫。然而突圍是不可能的,被封在巨大的岩石堡壘裡頭的我們倆,似乎永無出頭之日。不過也難說,也許出路不在外面,而在裡面?

許多年過去了,我已不再對那一系列導致我被監禁的不幸和卑鄙的事苦思苦想了。我慢慢明白了一件事:要想逃離監禁,唯一的辦法就是弄清這個監獄的建築結構。

也就是說,我終於斬斷了表面的干擾(即,從前的空間聯繫,那些恩恩怨怨),開始專註於這個無邊的內心世界。我決心弄清我生存的結構圖,達到另一種意義上的突圍。這樣,我就在陰暗的岩石堡壘裡頭同法里拉神父相遇了。他正是我身上最深奧的那個部分,他是生活在永恆中的詩人。

法里拉的頭部出現了,他頭朝下,當然只是對我來說是這樣,對他來說並不是頭朝下。他爬出地道,頭朝下在行走。他身上所有的一切都沒被弄皺——他的白髮;他的起了霉的綠色鬍鬚;他的遮在胯間的破麻布片。他像一隻蠅一樣走過天花板和牆……

在這位開拓者面前,一切障礙都消失了。他無處不在,同時在這裡又在那裡,穿梭於時間的機制內部,向龐大的依夫城堡發起挑戰。而我,我只要聽到他的鐵鎬還在響,我的思維就始終活躍。即使我們不見面,我們也一直在對話——他用行動,我用思想。在漫長的交流中,我眼前的圖案越來越清晰:我倆勾出的,是同樣的空間和時間的圖案啊。每間牢房裡都同樣有一個制陶裝置,一個水罐,一個污水桶。一個男人站在那裡通過狹小的窗子看天,這個人就是我,埃德蒙·鄧蒂斯。這個圖案是我倆共同的創造成果。卻原來,人的靈感無論多麼離奇豐富,深層總是透出那間牢房。法里拉神父的模式是:判斷——衝刺(犯錯)——再判斷——再衝刺。我呢,在另一個地方觀照著他的一舉一動,依他的軌跡畫出我的圖案。我同他的關係最好地表明了創作是靈感(錯誤)和推理的合力的產物(依夫堡的形象)。

法里拉以這種方式繼續進行工作:當他認識到一個困難,他就研究出一種解決的方法;他試驗這種方法,於是又遭遇到新的困難,又策劃新的解決……就這樣沒完沒了。對於他來說,一旦所有可能的錯誤和沒有預料到的因素都被消除,他的逃跑便只會成功不會失敗了。一切只在於如何規劃和執行這種完美的方案。

我卻從相反的前提出發:有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存在著,沒人能夠從它裡頭逃出去。除非堡壘的建築方面有某種錯誤和疏忽,逃跑才是可能的。當法里拉不斷將堡壘拆卸開,企圖找出它的弱點時,我則不斷將其復原,假設出越來越多的不可逾越的障礙。

這是在創造中不知不覺地同時運用的分析和歸納兩種方法。無論藝術家的靈感多麼活躍,多麼匪夷所思,它總是發生在一個版圖之內。只不過那版圖的邊界隨生命的脈動不斷變化罷了。高超的藝術家身上的理性是深深地嵌在他的感覺之中的。想像力越離奇豐富,說明探索者身上的理性張力越大。格局總是由二者構成,缺一不可。

但是要以這種方式,(即,一個人做,一個人想的方法——作者注)構想出一座城堡,我還需要法里拉神父不停地同那些倒下的大堆碎石啦,鋼鎖啦,下水道啦,看守的耳光啦之類的事物戰鬥。與此同時他還要跳進虛空中,隱進支撐堡壘的牆裡頭。因為唯一的使想像的城堡凸現的方法,就是不停地使現實中的城堡受到檢驗。

那麼,城堡就是倔強的神父和寂寞的囚犯鄧蒂斯共同製造的異物了。這個異物又很像他們自己,也只能是他們本性的對象化。否則,那能是什麼呢?什麼事物能對他們有這麼大的魔力呢?當神父同現實交合之際,水手便讓那種交合升華出城堡的圖象。

神父挖呀挖的,牆也在厚度上增加著,城垛和扶壁也在增厚。

假如堡壘同時間的速度一道生長,為著逃離,人就必須行動得更快,必須折回時間。

人趕不上堡壘的增長速度,到不了堡壘的「外邊」,因為堡壘就是人自己啊。從空間上來說,向外界突圍就是向內部突進;從時間上來說,闖進未來就是進入從前。藝術家要理解自我,就必須順從城堡的脈動,在那一張一弛中奮力開拓,讓時間倒轉,用未來做賭注,不管不顧地去闖入。當他認識到自己擺脫不了自己的歷史時,同時也就明白了他的自由就是坐牢的自由。界限被打破,出路隱隱地顯現。就這樣,令人窒息的寫作透進了光。

事實上,是為了要去尋寶法里拉才要逃出城堡……(此處略去一句)在一個逃不出去的島嶼與一個進入不了的島嶼之間,必定有某種聯繫。因此,在法里拉的象形文字里,兩張圖表可以重合,它們幾乎是同樣的。

尋找依夫——基督山島的中心,會像朝它的圓周的邊進發一樣,不會達到什麼確定的結果。不論你站在哪一點上,那個超級的圓面總是從每個方向圍繞著你……

藝術家經歷了漫長的掙扎之後,真相終於顯露出來了。脈動;裡邊和外邊;同心圓,這些詞就是答案。原來人自身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存在的啊。人逃向廣闊無邊的內心深處,他的目標是無限的花樣百出的可能性,這種可能性有時化為山洞裡閃爍的寶藏,有時化為輻射力巨大的爆炸物。與此同時,龐大的城堡時而收縮時而舒張,鬼神莫測。你以為你在向外跑,其實你鑽進了它的心臟……。忽然,法里拉神父又將他的探索同拿破崙掛上了鉤,拿破崙所在的厄爾巴島也成了依夫·基督山島的同心圓。

從不同的方面,法里拉和埃德蒙·鄧蒂斯被監禁的含混的理由,同波拉巴主義者的事業有某種關係。

深究起來,難道不是要征服宇宙,人才首先囚禁自己的嗎?人不可貌相,每一位挖掘者的內心,其實都有一個拿破崙啊。也許,法里拉在暗無天日的苦力勞動中懷揣的野心,一開始連他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然而,意識到或沒意識到,一般來說不會改變城堡的結構,城堡太強大了。可是,如果人早一點意識到不是更好嗎?那樣的話人還可以主動肇事,弄出更多的花樣來,生活也變得更豐富!

我們繼續在黑暗中前進。只有我們的道路自身纏繞的方式警告著我們:另外的人的道路中有什麼東西已經改變了。我們可以說,滑鐵盧是這樣一個點,在那裡威靈頓軍隊的道路同拿破崙軍隊的道路交叉了……

在黑暗的宇宙間行走的人們要避開的東西,只能是死亡。因此才會有這麼多的對稱,這麼多的同心故事啊。奇怪的是,道路越走越寬,人卻越不甘心,他畫出的圖案也越有魅力。拿破崙,法里拉,還有我,我們的事業多麼有趣,我們的三位一體的故事是一切有關精神的故事的模式。無論你的故事從哪裡開始,最後都會繞著我們這個圓心展開。圓心的中央,是宇宙的內核,精神的起源。

我和法里拉畫在監獄牆上的圖表,類似於大仲馬畫在稿紙上的圖表——他畫這個是為了確定那些選中的變體故事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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